梅花礼赞
陈连清/文
我的窗前有一株梅。
仲冬,它迎着寒风挺立,光秃秃的枝上,有些是灰褐色的;有些被冷空气唤醒,涂上了绿油油的一层蜡。那带绿的枝条,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而去,形成无数重复的线条,截一个横断面,可巧妙勾勒出一幅南庐的“梅花图”。
南庐是台州的一位画家,当过兵、扛过锄,一生专注丹青,恣意变法创新,画出了无数家山家水、花鸟鱼虫、古砖补画、仙佛罗汉,以自己独创的波浪式绘画语言,营垒了一个格调高雅、别具一格的艺术殿堂。可惜天妒英才,这样一位丹青高手,于去年9月2日,经历了64度梅开梅落,凋谢了。
凝神那株梅,模样清新挺拔,枝柯茂盛,密密匝匝,蓬蓬勃勃。梅蕾初开时,大部分蕾包还在睡梦中,只有几朵绽开笑脸,清淡而简约,雅逸而俊俏,数点梅花天地春。梅树亲吻着寒风,手挥冰雪,脚踏坚实的大地,把美艳和精神播撒人间。
南庐就是那株梅。
南庐画画是靠自学成才的。自知底子薄,基础差,就奋起弯道超车,把大量时间用于写生。早年他去黄岩翠屏山写生,一蹲就是一年,后来去西双版纳、大理等地,一住就是半年。晚上画完画回家时,他的头脑还徜徉在画里,走着走着常常摸错了门。每年除夕夜,他约个朋友躲进小楼,创作新年的生肖画,从2010年到2022年刚好画齐一套。这精美的生肖画一问世,就与街上的焰火和震天的鞭炮声告别,一年又一年。
欣赏梅花时,有人喜欢蓓蕾初现,比如南宋真德秀喜欢“两岸月桥花半吐”,李弥逊也有“陌上风光深远,第一寒梅先吐”的诗句;而大部分则讴歌梅花的盛开,盛放多优美啊。“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应是盛放时西湖的意境。元朝王冕则代表了更多人的心声:“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而我更喜欢飘落时的梅花。
梅花从枝头上凋落下来,飘飘悠悠,自由自在地从空中落到地上。站在一株树下,站在梅林中远远望去,“花谢花飞花满天”,树头的、空中的、地上的,上下呼应,“红雨随心翻作浪”。南北朝庾信有梅花诗:
竟日坐春台,芙蓉承酒杯。
水流平涧下,山花满谷开。
……
水影摇聚竹,林香动落梅。
一阵风来,摇动了竹林,也吹落了梅花,带来梅花的阵阵香气。
这种花谢凋落的美,本质上是一种奉献的美。“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正是对南庐晚年的写照。他在人生最后身患重病的至暗时刻,表现了梅花飘落时的从容和潇洒。
南庐晚年得了肝癌,最后半年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受尽折磨。但他在精神上全不把它当回事,一待治疗结束,吊完瓶、做完检验,马上在病床上画起画、练起字来。
去年8月17日,好友黄建立来看望时,见他整个人已完全脱相,胳膊如同木棍,黄建立泪如泉涌。南庐速把话题岔开,向他“汇报”起在病床上的学习情况:“病中是读书的好机会,这几日,我手不释卷地重温了《列子》《淮南子》《传习录》,现在重读跟以前理解大不相同,着实上了一个层次。”说自己趁着在病床上,又写了不少文章,有儿时的回忆,有家乡趣事,有门前捕麻雀、捉山鸡、捕鱼的事……
去年9月5日,南庐的追悼会上,正中大厅挂着副对联,左联“锄草好种豆”,右联“开垦种云霓”。这是南庐为自己撰写的,自知时日不多,就拟好挽联,交代届时挂上。大限将至,竟有如此表现。“我自归山也逍遥”,这是他真正读懂了庄子,透彻理解人生回归于自然的真谛而表现出的非凡的“鼓盆而歌”。
在这之前,他给我写信,安排自己画作的后事:“吾一生好画,不善尘事,惟粗茶淡饭足矣。四十年来创作了画作精品八百余件,佳作俱存,我想把它留给家乡。请你与有关领导联系一下,捐献给市里作为馆藏。”在弥留之际,他一心想着把毕生心血捐给家乡人民,这不正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吗?梅花完成了枝头营造春色的任务,撒向大地,化作土地的养料。
我步出门去,信步转到那株梅花旁,只见一枝条伸过来,饱满而透亮,恰似冰肌玉骨的女子,仿佛要与我握手。忽而寒风吹来,这枝摇摇晃晃,与其他枝柯耳鬓厮磨,发出细细的低语声。我仿佛看到了它雪中身姿,又仿佛看到了南庐的倩影。看着看着,我的眼睛逐渐模糊,一会儿是雪和花,一会儿是南庐,终于两个形象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