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扳手腕的乐趣
——读《起初·纪年》
胡胜盼/文
自2008年出版《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后,王朔一直没出新作。2022年,王朔推出最新作品《起初·纪年》。这部新长篇写了十来年,王朔说:“历史就是故事。历史景观自有其深远和无垠,一旦进入有特别大的身不由己,有些视角不容遮蔽,走着走着就在故事之外上千年。当我起大妄想准备上探、觊觎一下我国文明源头,就把自个搁这儿了。”关于新长篇,王朔还说:“我以往的作品多少都在写自己,可算作‘非虚构’;只有这部作品,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虚构小说。”
《起初》是一部四卷本的皇皇巨著,分别为《鱼甜》《竹书》《绝地天通》《纪年》。非常有意思的是,最先出版的《起初·纪年》是最后一卷,而非首卷。不按常理出牌,是王朔和编辑们共同商讨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最后完成的这卷,文字最顺,阅读体验最好,而前三卷的趣味、用典、用词则多有可商榷之处。
王朔的小说以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写作方式,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读者耳目一新。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王朔以作家和编剧的身份点亮了一个时代的流行文化。他作品中的先锋性和调侃特质让“大众阅读快感”广泛传播。在某种程度上,王朔的作品促成了大众对自身社会地位的认同以及个体意识的觉醒,大众文化因此得以成熟与进化。著名作家王蒙说:“他撕破了一些崇高的假面。”在王朔看似玩世不恭、混不吝的背后,是对当时一些都市青年精神状态的严肃思考。
《起初·纪年》的故事取材于《资治通鉴》《汉书》《史记》中所载汉武旧事。新长篇以柴米油盐的日常细节与天马行空的想象,让历史中的人纷纷活了过来,并走到读者身边,同时博采众长,融汇正史、方志、传说……王朔以深厚的文化功底,建构了奇绝的“朔式”时空。从北征匈奴时的踌躇满志到独居甘泉宫的垂垂老矣,从试图混迹四海的万丈豪情到酿成巫蛊之祸后的悔恨,这是一代帝王的故事,更是关于人性和人世悲欢的故事。令人捧腹的语言、回味良多的故事、丰富翔实的细节以及“何谓天地,何谓人”的探讨,让这部新长篇呈现出丰饶的层次。从某种意义上说,《起初·纪年》也是王朔对自己数十年创作历程和人生的总结和交代。
读王朔的小说,最期待的是他自成一格的“朔式”小说语言。《起初·纪年》的语言不完全是北京话,而是杂糅了陕西话、吴语、粤语,以及流行语、网络梗、民间俚俗语和元杂剧的词汇,在千姿百态的语言之间自如切换,在一本正经严肃与轻松戏谑之间、在古今中外之间灵动跳跃。亦庄亦谐,亦真亦幻,时而阳刚豪迈,时而阴柔缠绵,丰富到不可思议的奇妙文字,力图创造出一种陌生化的阅读体验。《起初·纪年》这部720页的长篇小说采用现代西方小说的叙事结构,但承续着中国古典小说的气韵。因为涉及众多历史人物,王朔在写作时,沉潜于正史、方志、传说、文学、诸子百家、天文、地理等各种古典文献。为了让故事不蹈空,王朔在宏大的构架中增添了他一贯擅长的柴米油盐的日常细节,并佐以天马行空的想象。按王朔自己的话说:“我找到现在这个故事,我的全部思想感情都能安放进去,这个结构特别合适,我把它投射到古代和远古以后反倒自由了。”
《起初·纪年》是一部标准的群像小说,书中汉武帝与一众臣子倾心交流,串起李广、李陵、司马迁、张骞、霍去病、司马相如等一众璀璨人物的言行、思想和命运。书的最后一章是汉武帝临死前的回溯,跳跃性、碎片式的想法。“往事如花车载哭载笑一趟趟开来,好像一生漫长,其实也不过几件事,要紧的几个人。”全书结束在汉武帝意识消失的一瞬间。“你已不是你,你在星河中,无念亦无想,只是一个飞驰的注视,所见非世界,无上无下无左右,无彼此。”正如著名编剧史航所说:“王朔这本书真是又快乐又寂寞,他就像说了一场漫长的脱口秀,从头到尾却没有现场观众;但他又像立起了密密麻麻的无数面哈哈镜,每个人都可以梳头照镜子,找到和自己有关的印证,作者和读者之间有一种扳手腕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