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黄晓慧 文/图

　　在温岭市石塘镇的石塘（指原石塘镇）、箬山部分村落，至今流传着农历七月初七时，由家里奶奶、妈妈等年长女性为未满16周岁的少儿祭拜七娘妈（或称七娘夫人、七星娘娘等），祈佑孩子平安成长、长大成人的“烧金”习俗。通常是在桌上陈列彩亭、彩轿、七娘妈座等，供祭三牲（五牲）、五果、六菜、四福食、茶、酒等（有荤素两种祭法，素的不用三牲或五牲和酒）。当地人称这一习俗为“过小人节”“做七月七”，它以“石塘七夕习俗”为名，被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

　　制作彩亭、彩轿、七娘妈座的手艺，当地称为糊亭。

　　石塘、箬山七月七祭拜七娘妈仪式必备的祭祀用品有三种，即彩亭（或称纸亭，当地人以闽南语发音称就一个字：“亭”）、彩轿和七娘妈座。过去，男孩子用彩亭，女孩子用彩轿，经济拮据的人家可用制作非常简单的七娘妈座来代替。不过，现在讲究男女平等，女孩子家祭拜时也多用彩亭了。

　　彩亭、彩轿都是用毛竹条、彩纸（或绸缎、布）和泥巴等主要原料扎制，其中彩亭最为精致，也最花功夫。16岁代表成年，这最后一年过节用的彩亭和彩轿称满金亭、满金轿，制作较其他岁数用的彩亭、彩轿更讲究些。满金亭中还要专门有一个身背包裹、带着雨伞出门的书生（满金轿中则是女子），寓意从此成人。

　　七月七彩亭为半边亭状的立体造型，正面突出，背面平直，两个彩亭背靠背贴合在一起，则为一立体六角亭。彩亭一般是两层、三层结构的。在箬山这边，1至15岁孩子常用两层结构的彩亭，16岁常用三层结构的（极个别的例外也有，如糊亭人陈其和的一对龙凤胎子女16岁时，他为儿子糊制了五层的满金亭）；在石塘这边，也有16岁用两层结构满金亭的。

　　石塘、箬山的彩亭，每层都装饰一些戏曲人物小泥偶（纸人或绢人）。这些小泥偶制作精巧，多取材于《封神榜》《西游记》《白蛇传》《八仙过海》等。彩亭的优劣，一半取决于装饰着的戏曲人物泥偶是否精美。糊亭的纸扎艺人常以彩亭上的泥偶精细程度争胜竞艺。

　　在石塘、箬山，七月七过后，便有一些艺人准备第二年糊制彩亭、彩轿等的原材料了。

　　工艺精良的满金亭

　　石塘镇东山村人梁财庆，生于1957年，是台州市级代表性传承人。他的父亲梁发春（1931—2014）师从桂岙山头一家糊纸作坊学得糊亭技艺，后来将技艺传给了他。

　　2014年，记者曾多次走进石塘镇东兴村下街路的梁财庆家，采访了解糊亭技艺。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晃就十年了。今年8月9日即农历七月初六上午，记者再次来到梁财庆家访问。

　　一般按风俗来说，农历六月底，石塘、箬山人就将彩亭（彩轿）请回家了，在七月七烧金前，天天供奉在家。糊亭人一般也不再糊亭，这时是他们闲的时候。

　　二楼后间是梁财庆日常糊亭的地方，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工作台边，堆放着一些皮鞋盒子、麻将和花牌盒子、注射液包装盒，里面装着糊亭用的各种“零配件”，诸如人偶头、彩纸、剪纸等。与窗子相对的墙壁上挂着一只三层的满金亭，足有1.2米高，0.82米宽（一般两层的普通彩亭只有0.80米左右高）。

　　老梁说，今年做了10只大的满金亭，这一只暂留梁家，是因为订购的人把房子租了。这满金亭是准备七月七拿到东海天后宫广场的“石塘七夕习俗”小人节祈福礼活动现场用的，当天一大早才来请。

　　这座满金亭确实漂亮，上面装饰的是《大闹天宫》《牛郎织女》《狸猫换太子》三个戏曲故事的人物，最底下一层的中间，还有一个背着包裹、拿着雨伞上京赶考的书生。在石塘、箬山，这些泥偶有个专门的量词叫“仙”，一般每层都用单数。

　　梁财庆做的这个三层的满金亭，最高的一层装饰有玉帝、太白金星、二郎神等人物。第二层有托塔天王李靖、孙悟空、哪吒等人物。

　　最底下的这层是“保赤宫”，宫门外有“求财财如山，望子子成龙”一联。保赤宫两边是花园，装饰有假山等，左边背景是平肩的，右边背景是斜肩的，上插一支“齐天大圣”大旗（现用印刷品）。这一层的人物除赶考的书生外，还有牛郎、织女（分立于左右肩上）和《狸猫换太子》中的陈琳、寇珠。保赤宫门口守卫的两个人偶，已被平面的印刷版宫女所代替。

　　梁财庆告诉记者，他用的这个宫女的样子，是另一位代表性传承人陈筱祥从福建泉州带回来的，他看到后，感觉可以在亭上局部试一下。

　　除了这个改变外，梁财庆现在糊的彩亭上面装饰的剪纸图案，同样用的是这个方法，用稍厚的纸彩印刷，剪下来后，糊上去就行，省去了过去需要一张张刻制的繁琐。梁财庆这样制作已经有四五年了。

　　糊亭人的创新

　　印象中，梁财庆是一位善于琢磨，善于改革的糊亭人，十年前采访他时，他就在人偶的制作及竹架的扎制等工艺方面作过改良。可以说，他并不墨守成规。

　　举例来说，2014年采访时，梁财庆做泥偶就用上了俗称“胶枪”的热熔胶枪，像泥偶的泥头与纸折的身子连接时，用这个热熔胶枪在“颈窝”里打一下胶，插入泥头，很快就能冷却粘住，效率很高。梁财庆回忆说，在山头顶（即其老家东山村）糊亭时，都还是用糨糊粘接，搬到这里后改用胶枪了，住到这里有廿一二年了。

　　做彩亭、彩轿都要先扎制骨架，这是将竹子劈成所需尺寸的竹签后，再搭建而成的，其间的骨架连接缠绕时所需的纸绳（纸捻）材料，经历了许多变化。据陈筱祥介绍，从其父亲陈永喜开始至2014年，就先后用过棉纸、拷贝纸、皱纹纸，且需卷捻成绳。2014年，陈筱祥发现浙江舜浦工艺美术品有限公司生产的以纸纤维卷成的“纸草”较耐拉，就买了一些使用在纸扎上。梁财庆得知后，2015年也开始使用。而早在2014年的前几年，梁财庆就用尼龙绳来代替原来用的纸绳。现在，他扎制骨架时，纸草和尼龙绳两种都用，像彩亭骨架顶上多根竹条攒聚的地方，就用尼龙绳缠扎，这样更牢固。

　　梁财庆做泥偶的泥头时用的烂泥是造房子时挖土机挖出来的无砂青丝泥。他曾在网上购买过白泥、紫砂泥，但试用后感觉韧度不够。

　　梁财庆还尝试着制作一些仅观赏用的新泥偶。采访时，梁财庆拿出前几年做的一个大奏鼓泥偶给记者看，说这是仅此一个，他打算得空时再做几个，形成一套。梁财庆家还有一个北京绢人摆件，这个绢人比彩亭上的泥偶大一些，记者建议梁财庆可以尝试一下，将泥偶制成类似的装饰品，或者印制为旅游明信片，或许有一定的市场。

　　对于未来糊亭技艺的传承，梁财庆仍有隐忧。他认为，随着城市化的推进，现在留在箬山、石塘的年轻人少了，许多人迁居到城区、松门、上马、木杓头等地，住进了商品房，脱离了原来的居住环境后，基本上就放弃了为孩子购买彩亭、彩轿等过七月七的习俗。

　　风月亭：则见风月暗消磨？

　　十年前，梁财庆的妻子还备了一本簿，将早早前来订购的人的名字记在簿上，那时候，梁财庆的糊亭生意不错。现在，梁财庆糊的最大一档满金亭售1000元一只，普通的两层彩亭则是300元。但是梁财庆觉得赚不了什么钱，只是因为老手艺在手，因循守旧，坚守着罢了。这几年，他每年制作的彩亭数量大概按一年二三十个的速度在不断地减少，像今年280个，明年估计只有250个左右了，这几年都不需要在本子上记录预订的人了。“临时来订的，你今天订，明天就能拿。”梁财庆说，因为他早就扎好了一些备用竹架，泥偶等配件也备了一些，临时接单的话也能很快地糊几个亭。

　　这几年，梁财庆一般在端午节过后才开始扎制彩亭，五月制作泥偶头，六月初开始糊亭。明年因为有个闰六月，则到农历六月开始。

　　彩亭（彩轿等）的糊制，按步骤来说，可分为亭架扎制、泥偶（纸人、绢人）的制作。糊亭包括劈竹、扎架、配纸等多道工序。亭上装饰的泥偶，由骨架、泥头、衣帽、道具等组成。扎制骨架称为打坯，是指在一根小竹签上用废纸打好各式各样的戏曲（神仙）人物泥偶的身体坯子。泥偶所用的头，一般由田中的青丝泥（或黄泥）经模具压制而成，然后再开相、描容，形成戏曲中生、旦、净、末、丑各种类型的人物（石塘糊亭人郑念玉称只是四种，即生、旦、童、丑），像孙悟空、猪八戒等人物都有专用的模子。有些泥模是烧制而成，梁财庆用的泥模则是用修船用的桐油灰掺入很少的桐油调成膏状，按压取模，自然风干而成。将泥头头坯压出，晒干后，还要涂粉、上色，再描容、开脸，有些生、旦角还要在脸颊上施以胭脂色。泥偶头坯、身坯连接好后，还要穿衣、配道具。

　　“石塘七夕习俗”中使用的彩亭（彩轿）的糊制，涉及打篾、剪纸、泥塑、服装、书法、木雕等多种技艺，对糊亭人的技艺要求比较高。

　　“则见风月暗消磨”（昆曲《牡丹亭》中唱词），彩亭又被称为“风月亭”，因为亭子上常写有“虫二”两字，即繁体字“风月”两字去掉外框，意为“风月无边”。糊亭这门传统技艺，今后是否会陷入“行走在消逝中”的处境中呢？

　　2013年以来，老一辈的糊亭人一个接一个去世，这门手艺是否会后继无人？

　　2013年2月1日，里箬村的大奏鼓传承人同时也是糊亭人陈其鸿去世，享年87岁。2014年，梁财庆的父亲梁发春去世，享年83岁。2014年，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骆业生去世，享年80岁。2016年1月，兴建村糊亭人梁安奶去世。2018年2月，“石塘七夕习俗”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陈其才去世。此外，去世的糊亭人还有小箬岛的黄三中。

　　真不知再一个十年，“石塘七夕习俗”的传承将会怎样，不知能否与文旅结合，焕发光彩？

　　20多年前，笔者就开始关注俗称为“小人节”的石塘七夕习俗，多年在七夕节前或七夕当天，走进箬山（石塘），寻访糊亭艺人和祭祀人，拍摄这一民俗事象。

　　在这一过程中，我看到了时间的痕迹，看到石塘七夕习俗在慢慢地嬗变，比如，曾看到过箬山某户人家将鸡柳汉堡也作为供品。

　　我看到各种样式的七月七彩亭，看到彩亭制作工艺的悄悄改变，如以部分的印制纸人代替手工泥偶以减少工本。同时，还实地考察泉州惠安、玉环坎门等地的七夕习俗，阅读台湾、温州洞头等地的七夕相关文献，以作对比研究。

　　这些年，有关部门在东海天后宫广场举办过多次“石塘七夕习俗”小人节祈福礼活动，也有许多学者和研究生、大学生走进箬山（石塘）考察，石塘七夕习俗的影响力不断地扩大。

　　糊亭这一传统纸扎技艺，在新时代中随着环境的变化，面临着后继乏人的困境。这门传统技艺的传承，面临着挑战。石塘七夕习俗，还会继续讲好“风月无边”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