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蓉/文
很多时候,步行万步的领悟比读万卷书更直观、更生动。
“遥远,开阔”,是进入漩门湾湿地获得的第一个印象。长达六千米的拦海大坝好像蜿蜒的长城,将滔滔乐清湾和漩门湖成东西方向隔开。一大片水域,一大片滩涂,一大片长满庄稼、树木、青草的土地,铺阵在我的面前,看不到边际。那个连接点,大概是天空和大地的相遇。
前一夜的急雨,在凌晨止息。此时,湿重的雾气已歇,阳光在浓云深处做最后的挣扎。土路潮湿又松软。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纠缠着不肯散去。牧歌大道沿路,水杉树高颀挺拔,一派纯粹的深绿,看上去沉沉实实。叶子却是细窄的,很清秀,茁壮地舒展,是自信的姿容。初夏真是时光繁华的象征,是属于生命的隆重时刻。
转个弯,走到秋分路的时候,阳光终于破云而出。满目油绿,晶莹闪亮,一种令人心生喜悦的光芒。光源来自夹道的无患子树。无患子树形态丰茂,高大的身躯,对生的叶片相互拥挤。青绿色的花蕾斜逸在枝叶之间——圆锥形花序,一串串的,像是精心攒成的珠络,一点点晃动。从树隙叶间射下来的明亮光线,在轻轻地摇曳,像稚童的梦,在地面投下丰腴的阴影。不久以后,这些花会盛开。那个时候,整个天空都会微笑。我暗想着,又抬头仰视。天蓝得雍容大度,对视片刻,内心霎时干净了。感谢自然造化,总在不经意间,惠赐我超拔庸常的力量。
“哇,好漂亮的鸟。”我忍不住惊叫出声。
一只健硕的禽鸟,从无患子树上起飞,双腿纤细,步履轻捷。深黑色双翅奓开,翼峰高耸,构成相对的大圆弧,露出肚腹上洁白的体毛。我掏出手机,企图摄下英姿。无奈,它在我的眼前晃过之后,偏又在不远处的沼泽地玩起单腿直立:优雅的长脖子,细长的铁色喙,粉红色的大长腿。我紧赶过去。存心撩逗似的,它又蹿跃着飞落在芦苇秆上,目光乜斜,发出“KI”“KI”的鸣声。没有重叠回荡的应和,没有回环往复的旋律,只是单音节地重复,高音笛声一般透亮,一波一波地推向远方。这是旷野里唯一的声音,指挥我的视线起起落落,追踪了许久。看过路侧的科普宣传栏,对比了鸟的外形,我猜测它应该是长脚鹬。
在四号观鸟点附近,一点明亮的金黄色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亮点贴着水面在移动。凑近看,分明是一只水鸟。这只鸟的颜值更高,完全是多巴胺的碰撞。那块金黄色分布在后颈中间,又往两侧延伸出一条玲珑黑线,沿颈侧而下与胸部的黑色体毛相连,将前颈的白色和后颈的金黄色截然分开。后背呈褐色,泛出明亮的光泽。最奇妙的是,鸟的尾巴不长,略上翘,却拖着特别长的尾羽,向下弯曲,整个构图像极了拼命张开拇指和食指形成的不等边三角形。这是好动的鸟。在它不停跳跃的间隙,我居然清清楚楚地看到它暗铅色的脚趾。
继续走,邂逅一方荷塘。一百多亩的大手笔,莽莽苍苍。荷叶层层叠叠,绿浪逶迤。
“荷叶临风翠作裳”。亭亭绿茎高高擎起。新抽的稚茎,卷着细长的皱褶,透出怯生生的黄绿。碧绿的圆叶,清纯如处子,承着天光。有水珠凝在凹陷处,莹莹数粒,好像澄澈的瞳眸张开,更衬出荷叶精致的纹理和清嘉的仪态。一两枝菡萏悄然升起,藏身于羞怯之中。苍茫水面,睡莲的叶子整片整片地贴着。叶与叶交叠的破绽处,端出明丽的影调,安泰行坐于清晨的宁静之中。鹅黄的,浅粉的,紫红的,开得认真而孤傲。即使胆肝欲裂,也是说不出的清寂。
花草是人类情感最古老的信使。静静观瞻的同时,我窥见自己意识深处的秘密:隆冬时节,在锦屏湖,曾经向一池残荷行端凝之礼。纵是云锦地,也曾遮月宿鸳鸯,怎敌晚来风急夜来雨骤?珠圆玉润的荷,已经从“蓬勃”“丰硕”等饱满感强大的词语中颓败下来,光秃秃的茎秆,枯黄的残叶,令我读到诸如“沉潜、隐忍”的意味。而眼前,晨风轻软,新荷璀璨。如果生命的凋零可以换来新的孕育,枯荷必定要重新葳蕤;如果所有的繁华必定要落幕,盛开的同时已经种下枯萎的结局。那么,生,应该倾尽全力,枯,应该平顺安详。荣枯相续,生命才可以源远流长。
与荷塘一路之隔有一块油菜地。生命行进到一定的阶段,总有令人怜惜的缺陷。麦月将尽,金灿灿的喜筵早已撤销。盛大的花事之后,是不尽的哀歌。油菜的叶已凋,茎已枯。茎秆难以承受饱满的籽粒,微微垂头弯腰,终致匍匐。当然,成熟的姿态本来就是向下的,面朝泥土。单一的秋香色,在我的面前缓缓流淌,全然没有花开时节的张扬与热烈。好奇地问过路遇的农人,那么多的油菜籽,咋不收来榨油呢?农人眼皮一抬,菜籽老了之后,自然掉落土里,秋后就能发芽,明年又是一片金黄的花海。我恍然大悟,枯萎只是某些个体、某些阶段的休止,并不是生命的真正结束。死的宁静和生的雀跃,可以相互交接。一群白蝴蝶正翩跹在油菜地的上方。纯白和枯黄构成色彩强烈的视觉张力,让我心里一紧。小蝴蝶的双翅纤薄,却从容宽展,一张一翕,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波浪线。我想,那正是生命轻盈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