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鹭记
赵佩蓉/文
东月河蜿蜒到横湖桥一带,往西北方向,略拐了弯,水面开阔不少。河南岸是茂密的高大树林,岸滩布满密匝匝的灌木和芦苇。水中有两小块渭渚,几个平方的土地上,中间挺拔着大树,四周生长着密不透风的青皮竹。水源充足、植物丰茂之地,是鹭鸟天堂般的宫闱。
最先感知春意的,不是繁花,而是温润暖风催生的绿意。惊蛰前后,春风浩荡荡地吹,河水的心野了,蒙蒙的薄雾气,好像明媚的眼波在流转。浮萍、水芹、菖蒲,一点点地绿。河岸蔓延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青黝色的苔藓水汪汪的。空心草最是心急,一节一节地疯长,将身体探入水中,将春水染得更清丽了。三两株桃花已经爆蕾,只等一夜春雨的召唤,就可以吐露芬芳。
“嘎嘎”,分明沾了喜气,三两只白鹭鸣出悠长的音调,然后迅疾地从树林里飞出来,像是白衣少年,披着月光一样的舞衣。眸眼闪烁着晶光,它们扑扇着翅膀,“嘎嘎,嘎嘎”地叫。声带紧实,明显上扬的阳平音特别响亮,流露出街头吹哨青年的痞子气。这些应该是雄性鹭鸟,“嘤其鸣声,求其友声”。春天,是爱情的季节。雄鹭的体内,潮汐般涌动着激情和欲望,连嘴巴也变成绿黑色。它们张开风帆般的翅膀,从树杪上俯冲下来,斜斜地贴着水面飞。巨大的热情终于得到回应,天生丽质的“公子哥”成功获得异性的青睐。紧接着,一群雌鸟陆陆续续飞出来,两翅缓慢地鼓动,从容不迫地巡视水面后,落在芦苇上,如轻风拂过,苇秆颤悠悠地晃。相比雄鸟的蠢蠢欲动,雌鸟优雅多了,它们扬着曲线顺滑的S型脖子,目光乜斜。体羽皆白的倒影投射在细小的水波里,近似纯净的白雪。这个比喻实在蹩脚,然而我别无良计。宋末闽人陈普早慧,据说五岁时就吟出“春天无片云,飞下数点雪”的惊人之句。刘禹锡也有诗句“毛衣新成雪不敌”来赞美白鹭。白鹭又名“雪客”“雪不敌”,果然名副其实。
邕邕鸣声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树林安静下来。佳偶天成,鹭鸟成双搭对地出入。安居才能乐业,鹭鸟深谙此理。它们在树冠上,用枯枝草茎,齐心协力地搭建背风向阳的巢窠。敞口式的窝,并不精致,大瓷碗般的空间足够遮风挡雨。这个时候,水面上很少见到鹭群。处于婚恋期的伴侣,形影不离,一心一意孕育下一代。雌鸟理所当然地享受投喂。雄鸟步态悠闲只是假像,它们低飞,眼睛注视水面的任何动静,随时准备狩猎或者逃逸。螺蛳、河蚌,经过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正是体态丰腴、口味鲜美的时候,成为雄鸟进供“内当家”的上乘食品。偶有窄长的杂鱼在浅水悠游,雄鹭冷不丁插入水中,长喙叼起,急冲冲地撤退。
立夏前后,看幼鹭习飞是颇受教育的事。东边擦着百丈岩的天空,飘荡着绯红色的云霞。合欢树高大的身躯上,巴掌大的叶片,相互拥挤。一簇簇花,开在树梢,须仰起头看。花型奇特,像无数支孔雀尾羽,一点点起伏,也像粉絮在回旋。树下络绎不绝的是赏花的人。河西岸,每天有数不清的幼鹭在试飞。鹭鸟在养儿育女上拥有大学问,行事决绝。待幼鹭的羽翼逐断丰满,它们果断地掀翻旧巢,逼迫孩子离开温室。幼鹭奓开翅膀,扑棱棱地从树枝上跌跌撞撞地起飞。两脚悬垂,身体摇晃几下,落下来。有时落在公园的木护栏上,若落在水面,它们便忙乱地拍打翅膀,“咯嘎咯嘎”密集而短促的叫声,此起彼伏。鹭鸟的使命在于飞翔。几米,几十米,上百米,千余米,强健的体力可至千里之外。
夏天来临,河面涌上来幽凉水汽,夹杂着丰茂植物的清新气息。晨昏之时,湖心园周围简直是鹭鸟的体训场地。日光未热,它们将长颈收缩成S型,将下巴搁到脖子上,两脚向后蹬直,穿过月洞桥,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剧烈运动之后,它们以凌波微步作为收尾。最后的拉伸是,仅以一脚伫立水面,另一脚收缩于腹下,俨然是思想家的深刻表情。也许是突然悟到至理,它们从沉思中惊飞,如同拉扯的白练,只留下惊鸿一瞥。夕日欲颓,橘红色的霞光在晴空中荡漾出懒洋洋的涟漪。几千羽白鹭从四面八方聚集,V型的队伍蔚为壮观。洁白的翅尖,缀成亮丽的流线。顽童一般,它们用翅尾轻吻过河水,才心安理得地落到渭渚的树林里。满林子嘈嘈切切,嗔嗔喜喜。这个时候,倘若坚持单抢匹马巡视河流的,应该是苍鹭。它们的体型更加细瘦,有苍灰色的翅膀,肚子却更大一些,从不怕人。
年前最后一次观鹭,是大雪天气。芦秆枯瘦,芦花成败絮,芦叶如虬髯。河滩光秃秃的。一团团白雪从铅灰色的天空撒下来。四野茫茫,水面上的白汽愈来愈重。因为无所适从的寒冷,以及对温饱的强烈渴求,这群鹭鸟,在湖面盘旋,哗啦啦拍打水面,在稠密的飞雪中,窜来窜去。起起落落,它们飞得很低。从西飞到东,又折回来,在树林四周徘徊。翅膀抖落的雪片连成细密的水线。我沿着河岸走,居然在人行道的灌木下,发现一队鹭鸟。见我走过,它们不惊亦不恼,照旧直线排列。它们缩紧脖子,将后背略微上拱,弯曲的弧线刚好安置头颅,目光平静,像是凄苦的隐者。
白鹭,这纯洁高贵的精灵,一直在古典诗词里翩然来去,不光是田园生活的写意,更是历代文人墨客志趣的写照。“白鹭忽飞来,点破秧针绿”,在诗人眼里,白鹭不仅是乡村生活的恩赐,还是播报农时的使者。“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更是勾起人们对江南水乡的美好想象:二三月间,西苕溪水势日涨,初乳般丰沛。夹岸桃花盛开,粉红的花瓣,少女面颊般明亮。受了蛊惑吧,胖嘟嘟的鳜鱼不时跃出水面,引来白鹭殷勤探访。苍山、白鹭、粉花、水流、鳜鱼,构成色彩明艳的春汛图。而“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夫,恰是诗人恬淡洒脱的意趣追求吧。
“东出盘门刮眼明,萧萧疎雨更阴晴。
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
万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羁苦俗人轻。
无穷好景无缘住,旅棹区区暮亦行。”
白鹭可安慰落魄的灵魂。诗人苏舜钦因支持庆历革新被弹劾后,曾提笔致欧阳修:“年将四十,齿摇发苍,才为大理评事。廪禄所入,不足充衣食。今脱去仕籍,非不幸也。”苏舜钦心灰意冷,流寓江南,于庆历五年到达太湖之滨。某日,他出苏州城西南门,但见绿杨依依,有鹭点点,一派怡然自得之景。春水泱泱,远山苍翠,也是顾盼有情。大地如洗,清雅明媚的景致抚慰了诗人。万物盛衰成败皆非人意,一身官服何足惜?天涯羁旅何足惧?诗人如释重负。白鹭成为他藐视权贵的注脚,也是达观洒脱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