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梅/文

　　清明，又叫“踏青节”，是我国最重要的祭祀节日之一，已有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同时也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春分后的第十五天，当斗牛星和太乙星相对，清明亦随之到来。此时，自然万物纯澈清朗又明净无暇，可谓气清景明。

　　清明，往往和寒食相提并论，如唐代诗人韦应物《寒食》诗云：“清明寒食好，春园百卉开。”寒食节一般在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与清明节十分接近。在民间，寒食节亦称“禁烟节”“冷节”，老百姓禁烟火、吃冷食，在后世的承袭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祭扫、踏青、斗鸡、蹴鞠等习俗，其中一些延续至今，最重要的是祭祖、上坟。秦汉时，祭祖扫墓之风已盛行；唐代，已普遍将寒食节视为返本归宗的神圣仪式；宋元时，清明节的地位更是逐步上升，直至取寒食而代之，而一些原本为寒食所有的习俗也慢慢转移到了清明。故而每到清明，骚人墨客们免不了或发思古之幽情，或推古而及今，留下许多佳章佳句，其中不乏佳人高高扬起的秋千架和读书人欢快的笑脸。如唐明皇诗云：“公子途中妨蹴踘，佳人马上废秋千。渭水长桥今欲度，葱葱渐见新丰树。远看骊岫入云霄，预想汤池起烟雾……”（《初入秦川路逢寒食》）一看便知完全是这位盛世太平天子的夫子自道，它能入选《古今岁时杂咏》，恐怕主要是因为作者的特殊身份吧。

　　中唐的某一年的清明节，白居易在家里以女乐待客，甚是惬意，有诗为证：“看舞颜如玉，听诗韵似金。绮罗从许笑，弦管不妨吟。可惜春风老，无嫌酒盏深。辞花送寒食，并在此时心。”（《清明日观妓舞听客诗》）唐末，香奁体代表诗人韩偓有一首以《秋千》为题的绝句写寒食、清明的风情：“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这首诗不仅生动地描写出春日少女飞扬如秋千的情怀，而且应该是对若干年后那位婉约词宗李清照有所启发的。

　　不过，能让人百读不厌的，窃以为还是老杜的《寒食》：“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田父要皆去，邻家闹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诗中的景很田园，人很田园，语言也很田园，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那种，乍看不怎么起眼，但最是耐得久读。类似的绝妙文字还有：“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王维《寒食氾上作》）淡淡的感伤，淡淡的禅意，一派诗佛气象。

　　而晚唐的温庭筠词章华丽富赡，连咏寒食、清明也不避秾艳：“红深绿暗径相交，抱暖含芳披紫袍。彩索平时墙婉娩，轻球落处晚寥梢。窗中草色妬鸡卵，盘上芹泥憎燕巢。自有玉楼春意在，不能骑马度烟郊。”（《寒食日作》）北宋处士林和靖则有《山中寒食》二首，其一云：“方塘波绿杜蘅青，布谷提壶已足听。有客新尝寒具罢，据梧慵复散幽径。”倒是和他那首著名的咏梅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另一宋代诗人沈遘有句云：“池馆连金谷，杯盘奠柏城。赏心须窈窕，佳景只清明。院落含花气，风光快珮声。谁家疏小径，携手即同行。”（《清明》三首之三）“……半愁半喜闺闱景，轻暖轻寒子弟天。可惜男儿经社力，为他红粉送秋千。”（《清明后书事》四首之一）描的是眼前景，道的是眼下情，轻灵本色，颇为可人。

　　寒食、清明时节杂花生树，风光无限，有的诗人便选择以咏物代言志，如唐代的曹松有一首五绝：“一朵又一朵，并开寒食日。谁家不禁火，总在此花枝。”（《寒食日题杜鹃花》）构思紧扣节令，寓意层深，新巧可喜。而韩偓笔下的蔷薇更是楚楚动人：“……雨声笼锦帐，风势偃罗帏。通体全无力，酡颜不自持。绿疏微露刺，红密欲藏枝……”（《寒食日沙县雨中看蔷薇》）

　　清明扫墓、踏青，不仅多见于诗文，小说戏曲中更是常见。如《喻世明言》第六卷《葛令公生遣弄珠儿》中有“时值清明佳节，家家士女踏青，处处游人玩景”的描述。《六十种曲》里明人徐仲由的《杀狗记》描写孙华结交无良朋友，疏远亲兄弟孙荣。其妻杨氏十分贤惠聪明，设下杀狗之计，终使孙华幡然悔悟，兄弟和好。其中，第十九出《计倩王老》就描述杨氏藉清明上坟的机会请老家人王老实规劝丈夫。又如《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这样写道：“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得。”可见清明祭祀祖先是贾府的大事，而且是只有男主人才有权参与的。演小生的藕官与舞台上的搭档小旦药官情投意合，药官夭亡后她心里十分牵记，清明时却只能在大观园里偷偷地烧纸纪念。就在藕官被发现违规将被责罚之际，幸好宝玉路过撞见，谎称是自己叫她烧的，才幸免于难。曹公藉清明习俗不仅正面描写了小戏子藕官的隐秘情感，也从侧面轻轻点厾，又一次展现了主人公贾宝玉一贯对女儿家的怜爱和对下人的体恤，堪称妙笔。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则是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香菱和芳官、藕官等“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起了点口角，香菱的新石榴红绫裙弄脏了，宝玉就出主意让她换上袭人的同款裙子，免得回去被薛姨妈责怪——正如晏殊《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所叙，斗草不仅盛行于端午，春社、清明也都有斗草游戏。在书中，曹公还多次描写放风筝，如第五十八回写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紫鹃想捡，探春急忙阻止：“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讳。”黛玉也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谁放晦气的，快掉出去罢，把咱们的拿出来，咱们也放晦气。”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用较长篇幅描写公子、小姐们放风筝，李纨对黛玉说：“放风筝图的是这一乐，所以又说放晦气，你更该多放些，把你这病根儿都带了去就好了。”于是紫鹃铰断绳子，只见“那风筝飘飘摇摇，只管往后退了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再展眼便不见了”，可见人们认为清明放风筝有驱邪除秽之效。

　　清明节的食俗不少，首推青团。青团的历史已无从追溯，但多半与寒食禁烟火、吃冷食有关，其柔嫩的碧色很容易叫人联想起明媚的春色。每逢清明，将青翠的野菜汁浸染于白色的糯米粉之中，再用熬得细烂的红豆做馅，端的是春意盎然。蒸熟后，一个个油汪汪、胖乎乎的青团围坐在一起，精致而不失烟火气，仿佛将温暖细腻的春意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着碧落红尘中琐细的温暖和幸福。

　　清道光十五年（1835）清明的前一天，女词人顾太清和丈夫奕绘一起在她所居住的天游阁的庭院前种下了几株海棠，并填了一阕《临江仙·清明前一日种海棠》，奕绘也和了一首《绮罗香》。“成阴结子后，记取种花人”，她让娇美艳丽的海棠见证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亦让后人怀想不已。

　　而在小说戏曲里，春光明媚的清明时节常常成为有情人相爱相恋的背景。如蒲松龄在其《青凤》一篇里如是拉开耿生与狐女青凤浪漫故事的序幕：“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清代曲家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之第六出《舟遇》表现清明节西子湖边游人如织，刚下凡的白娘娘对风流俊雅的许宣青眼有加，故摄骤雨，以附舟避雨为名与之同船共渡。她假称自己年轻寡居，“无限凄惶，泪雨千行”。于是，这个美丽哀怨的女子引起了许宣的同情，并萌生了与之缔结鸳盟的念头：“痴想，我愿把誓盟深讲，怎能够双双同效鸾凰？”生旦二人唱词的典雅整饬和老艄翁吴语宾白的通俗有趣相辅相成，衬着雨中西湖的大好春光，红颜与鹤发相映，诗情共画意并存，现在各剧种常演的“游湖”或“借伞”一折往往以此为蓝本。而沪剧传统戏《庵堂相会》里的“搀桥”讲的是富家小姐金秀英不愿嫌贫爱富撕毁婚约，在清明节以踏青为名出门寻找未婚夫陈阿兴，二人相逢不相识，演出了一幕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约束下，青年男子搀扶小脚女子过桥的小喜剧，十分温馨有趣。约略相似的还有京剧《小上坟》，又名《丑荣归》，讲刘禄敬上京赴试，留下妻子萧素贞苦度光阴。后来，他得授官职，上任时趁清明回家扫墓，见一女子酷似妻子，遂上前相认。该剧乃旦和丑的对儿戏，载歌载舞，脍炙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