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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风月长相忆

  陈志刚/文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眨眼间,父亲去世将近五年,往事历历,终是不忘。他一生忠厚,为人和善,很少与人面红耳赤。我家原在温岭太平城郊的一个小村庄,父亲原先是个农民,做过石匠、当过矿工、做过交帽员,终以一个贩卖水果的个体户立业,滚滚红尘,历尽人间悲苦,大梦一场,转身而去。劳碌一生,护我成长,留我不尽怀念。

  在我少时的记忆里,父亲就和同村伙伴一起早出晚归干活,走路到十里开外的东焦湾、湖南村打石头,俗称“打硝”。每天傍晚回来,就烧起家门口的小土灶,拉起吭哧吭哧响的风箱,淬火、打铁。到我去隔壁的后应村上小学时,我便也跟着黑灯瞎火起来,母亲则早早做好饭。吃完饭,父亲扛着一捆铁錾子,我背着小书包,一起走在大路上。到学校时,天还黑乎乎的,教室的门也关着,楼上有位住校的女老师,听见我的喊声,她就会起来给我开门,我到校后也就一个人在教室里擦擦黑板、读读书。其实,那时我的胆子特别小,和父亲一起,牵着他的大手,我才能心安。

  我上四年级时,父母就去五六里外的街上摆水果摊,开启了近二十年的摊贩生涯。这二十年来,我从上学一直到上班,很少过问这小小摊事,除了偶尔送送饭。一则根本没有兴趣,二则怕见生人,更怕见熟人。只是我当时也从不曾想到,一惯老实巴交、讷讷无言的父亲,对于做生意,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怕是心里也极为抵触的吧?只是为了生计,为了一家五口人吃饭,他也便什么都不顾了。

  有天晚上收摊,我想让父亲稍歇些,就自告奋勇拉起满满一车货快步前进,父亲远远落在后头。谁知大晚上没注意距离,一个劲地只管向前,蹭倒了一排停在小饭店边上的自行车,也来不及停下。只看见父亲在后边一辆辆扶起来,向人家一个个道歉。

  由于以前打硝干活时受浸水之故,父亲得了慢性风湿关节炎,偶尔雨天时发作,疼痛难当,更要命的是还得了矽肺病。这么多年,也不知他是怎么一步步拉车回来的。年轻时没显现,近五十岁时,他就一直咳嗽,起初是痰,后来是血。去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职业病,石粉早已浸入肺泡,已形成纤维化,肺硬如石。慢慢地,父亲就干不了重活,连走路都气急,楼梯都走不上。村里边有十几个和他一起打硝的,大多不到中年就离世了。

  父亲待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极少发脾气,不辩解,更不会去责问别人。我刚高中毕业那年,一个人去了外地砖窑当会计,第一次是父亲陪我去。坐了十四个小时的大客车到无锡后,再转车去江阴一个小镇。车上,我带了本《读者》被隔壁乘客借去,却一边在啃杨梅,滴了一页的杨梅汁,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就请我一起吃杨梅,后座的父亲一脸警惕。到了那边后,父亲为我置办好简单的家具物件,安置好砖块垒成的床,和同乡老板交代几句,次日便离开了。临走时,想到孤身一人,我泫然欲泣。

  过了两三个月,已是盛夏,父亲过来看我,得知我在牛毛毡的砖房里挥汗如雨,没有电风扇,很是心疼。听说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我也不好意思说,他立马去找老板质问:“这么热的天,连个电风扇都不配,工资都不发!如果再不发,我找当地劳动局去,把人也一起带回家!”斩钉截铁的几句话,唬得老板连忙道歉,赶紧叫出纳过来,把所有人的工钱都发了。父亲还有这样一面,我倒是小瞧了,一年后,我也回到老家另找工作。

  2009年,我调到隔壁县城工作。一日,父亲打电话过来,让我下班了马上回家一趟,也不说什么事,语气却十分严肃,把我当医生的妻子也叫了过来。一问才知道,今天母亲感觉胸疼,去医院检查后医生感觉不妙,叫她抓紧去杭州看看,于是我们回家连饭都没吃,就带上父母一路疾驰杭城。临近年关,单位事忙,又连夜开车四五个小时赶了回来。父亲身子已弱,受不了颠簸,吐了一路。后来,母亲动手术、化疗、复查,他都一直默默陪着。

  大概十年前,他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一遇天冷就感冒,气愈急,我给他买了吸氧机,还稍有些用处,有时晚上实在不能睡,只能坐着吸。一次,他自己竟偷偷跟同村人跑去杭州看病,同村人的症状较轻,抓了几服药回来了,而他却不能回,医生让他马上住院。我正在单位上班,忽然接到杭州医院打来的电话:“你们怎么让他一个人过来看病?你父亲的病已很危险了,是一型呼衰,随时可能去世的!家属快点过来吧!”我听了一惊,急忙和母亲买了车票赶去。看到他躺在床上日渐消瘦、灌着氧气的模样,身为人子,真的感到无地自容!幸好,省城的医生医术高明些,父亲当时住了一周左右,也便出院如常了。

  只是,这病已实在经不起岁月的折腾,父亲的身体如水中的一条破漏船,稍起一点浪花都能把它倾覆。在2019年端午,父亲自己去理了发、洗了澡,和家人一起吃了饭。晚上,竟然一口气提不上来,送去医院时已是回天乏术,不告而别,终年68岁。

  送葬的时候,一路抱着他的骨灰盒,想起他劳苦一生,到应享晚年的时候却撒手而去;想起他常以为我荣,我却没能活出更好的样子,没能带给他更多快乐和幸福,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我在他的墓碑上刻下八个字“温润而泽,厚德流光”。

  以此来纪念我的父亲。愿他在那边安好,一生风月长留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