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与自我
陈连清/文
一
2024年正月初六,是我的大姨丈陈世华病故安葬的日子,我去城东山上送他最后一程。细雨把湿冷洒给送葬的队伍,后来太阳拨开云层,探出脑袋窥探这悲壮的场面。在一片鼓乐声中,大姨丈住进了墓碑下。
看着这坟墓,我的思绪顿时飞了出去,与1980年代的《山中,那十九座坟茔》和解放初抗美援朝志愿军战士的魂归故里产生了链接。这些烈士陵园里的墓也是大片大片的,埋葬着共和国英雄的忠魂。
沈阳烈士陵园,碧草青青,松柏苍翠,无数英烈在此长眠。 2023年11月23日,第十批在韩志愿军烈士回国。自2013年至2023年间,共有938位烈士的遗骸被接回祖国,与战斗英雄黄继光、杨根思、邱少云等烈士住在一起。为安葬回国烈士,陵园进行了扩建,在中轴线以北160米处,建设直径60米、深3.6米的下沉式纪念广场,将21万名烈士的英名镌刻于墙上。
看着眼前这片坟茔,我又产生了更深一层的联想,这已故的人到底是什么?是他的名字?是他的躯体?是他的骨灰?还是他的精神?我的想法如这天空中筛下来的光影斑斑驳驳,一片一片。
二
逝者,从我们的角度看,是“他”或“他们”,而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就是“我”或“我们”,其实就是指这个人的客观存在。
搞清“我”是什么,有必要吗?明确“我”的内涵,“我”的外延,“我”的本质,才能使人活得明白,活好自我,活出生命的精彩。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烈士一个个“我”包含了怎样的内涵。
是一个个名字吗?我们在招呼一个人的名字时,会想起他的高矮、胖瘦、性格缓急、表现好差等,如一叫我大姨丈的名字,当然会立马想起他的模样。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有许多同名同姓的。名字不是“我”的本身。
是一个个血肉之躯吗?“亲爱的烈士们,祖国接你们回家了!”每次接回的仪式上,司仪者都是这样说的。但接回来的烈士已没有了血肉和体温。这显然不是烈士的自我。
是一堆堆遗骨吗?表面上看,接回的是骨灰,但骨灰已是无生命、无意识的存在。而在烈士中,有些已找不回遗骸,只有一些遗物;有些连遗物也没有,只是一个名字了。对于没有了骨灰的,在烈士陵园设置烈士纪念碑(墙),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上面以作纪念。有遗骸的或没有遗骸的,都同样得到尊重。可见,烈士的遗骸也不是他们的本质。
窃以为,烈士的本质是他们所从事的一种事业,一种精神。他们的事业是保家卫国、维护世界和平,精神则是为了这个伟业而英勇献身的品质。
一个人的“我”,可分为“物质的我”和“精神的我”两大部分。“物质的我”是一个人的血肉、骨骼、大脑、五官等组成的躯体;而“精神的我”是一个人奉行的信仰、理想、观念、意志等。祖国把烈士接回来,既然没有了血肉之躯,也就是他的精神了。之所以花很大代价把烈士接回家,是为了使国人在烈士这种“天风海雨”精神的沐浴下,激发出爱国的情怀。
这种精神看上去是“无”。而我国传统文化认为:“我们从哪里来?从‘无’中来。我们到哪里去?到‘无’中去。”这个“无”是更高级的存在,它仿佛是一盏明灯,指引着千百万人前进的方向。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虽然他说的是人活着的时候的思想是一个人的真实存在,但他又明确指出“我们是非物质的心智”。《金刚经》中也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正说明了,我们接回来的烈士就是一种不朽的精神。
三
烈士们的精神表现在哪里呢?它是一个过程,体现在一场场战役和一个个具体的充满战斗细节的故事之中,体现在一贯表现的长河里。英国哲学家巴里·丹顿断言:“我只不过是连续经验的潜能。”他还说,只要我们的意识之流不停地流动,就不可能认为我们自己不复存在。这里,他实际上说明了什么是“我”的本质。换句话说,“我”的躯体不是“我”,“我”的一时的意识不是“我”,“我”的连续不断的意识观念以及由此外化出的种种行为才是“我”。
一个人连续不断的意识观念和“知行合一”的作为,对他人、社会和国家的利弊以及作用的大小,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价值。
年前,黄岩区某组织专门去为抗美援朝老战士、百岁老人梁宝法祝贺新年。梁宝法16岁参军,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立大功3次、二等功1次。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他参加了长津湖战役,战斗中肩膀中弹,弹片留在身上20年后才取出。1953年脱下戎装后,他投入到家乡的建设中,被推选为双坑村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45年!他的连续不断的“知”和“行”组成了一个奋发昂扬、闪闪发光的“我”。年过一百,却依然精神矍铄,他的人生具有至高的含金量,成了这一带人们的精神楷模。
我大姨丈的人生没有梁宝法那样的经历。但他也有自己清晰的生命脉络,也在人生长河里流淌着汩汩清泉,活出了一个农民小草装点大地般的人生价值。
望着鲜花掩映的他的遗容,我不禁回味起他的过往。他出生在1945年的温岭车路村,读过高中,后因家庭不济而辍学,当了农民;成家后为了生计,以自己弱小的身躯去学做船师,奔波于渔区海港;改革开放后,携一家大小去大连做豆腐。我曾去那里看过,时值寒冬,滴水成冰,白雪皑皑,下半夜带水作业,辛苦可想而知;天未大亮,就要到农贸市场和单位去送豆腐,手足麻痛,身子瑟瑟发抖。经历几年的拼搏,他赚了一笔辛苦钱,回到老家,将原来低矮破旧的小屋翻建成两间高楼。后来,4个儿女都有了各自的职业,四代同堂。女婿朱朝华当年也在大连一起打拼,年前送点钱给老丈人过年,对方硬是推辞不收,没想到本来可以享清福的他却被年“关”在了门内,两人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说这话时,朝华喉咙哽咽了,眼里噙着泪花。
在一片鼓乐声中,大姨丈人生奋斗的往事被埋入这片坟茔。我在人群中深深地向他躹了三躬,烧上几炷清香。我想,他无疑是为家乡的农业和渔业生产添砖加瓦的一分子,也成了改革开放洪流中的一朵浪花,小中见大,虽死犹荣。放眼望去,这一个个山岗上一片片坟茔,埋葬了多少乡亲故人的往事和辛酸,这里的每一个普通农民都曾在一定时空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都值得尊敬。
亲属们送走了他,回望渐渐远去的坟茔,心里留下了一片悲凉;温煦的阳光笼罩着他的“新居”,我们心里才爬上了些许的宁静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