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
谢玥/文
每到年末,轰轰烈烈的城乡人口大迁徙又拉开了序幕。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即便雨雪霏霏,也挡不住游子归乡的脚步。
我每年必回故乡,我的故乡在东海边的小镇上。常有人问我:你的老家是怎样的地方?
我的老家,濒临大海,四季分明。夏日温暖而无酷暑,夏夜清凉星空皎皎。我的老家,海产丰富,味道鲜美。海滩边金沙逐浪,海风湿润吹来浪漫和舒爽。我所言非虚,回答之际确是带着一份自豪。然而,我从来不敢问一下自己:我的老家是个怎样的地方?因为无法回答,所以不敢问,也不想问。
我的老家是个怎样的地方?
老家有条很长的老街,街道是旧石板铺就的,雨水打在石板上,白的石,黑的坑,倒是分明了些,比起往日黑糊糊的路面显得体面。沿街都是低矮的木头房子,门面大多破败。十四岁的我,瑟缩着在每家每户的廊檐下走着、跳着。有些人家的廊檐宽一些,走在下面淋不到雨,我会把脚步放慢些;有些人家的廊檐很窄,我把手虚虚掩在头上,急跑两步就蹿过去了;有些时候,屋檐的水会突然灌进脖子。仔细回想,淋湿的身体是否寒冷已然不记得了,倒是老街廊檐下滴答滴答的雨声,多少年了,犹在耳边。老街好长,我不知道有多长;廊檐下的台阶有高有矮,我不知道自己跳过了多少家。
老街走完,便是村道。没有了廊檐,只能听凭雨水直接打在身上,更让人绝望的是,村道没有灯光。每天晚自修回来,无边的黑暗像无边的黑洞,把我吞噬其中,我拼命地跑,直到看到家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那便是父母为我点的烛光。
此刻,我在老家的窗前。窗似乎可以过滤颜色,也可以定格美景,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如丝如缕,家家灯火或明或暗,四下里静谧得似乎有点儿美好。之前泥泞的村道,如今已经铺成了水泥小道,蜿蜿蜒蜒,一直通向老街。白天里,我走过老街,老街更老了,一家家老房子像一个个老态龙钟的老头老太,你搀着我,我扶着你,虽然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始终没有倒下,只是变矮了,也变得更破败了。廊檐下高高低低的台阶还在,只是石板路改成了水泥大道。下着雨,老街上走动的人也少了,路面宽阔而冷清。
窗内,年迈的父母已然吃过晚饭,闲话家常,说起我小时候的事。父亲说:“你那时候起早贪黑,每天走很远的路去读书。有个晚上下雪,你以为天亮了,早早就出门去早自修了,到学校校门没开,晓得才四点钟,你在校门口等到天亮。”母亲说:“你怕黑,也怕狗,每天晚自修回家,就早早喊着‘妈’,声音听着还在后面,身子已经钻进了家,你是跑得有多快啊。”
现在想来,当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我的家乡怎么样,其实那些早已淡忘的童年创伤一直在潜意识中困扰着我、伤害着我。此刻,我才明白,只有与过去握手和解,才能与明天把酒言欢。
导演贾樟柯说过:“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诚哉斯言!从了解故乡、理解故乡到正视故乡,是需要离开的。当我离开,蓦然回望,童年时代雨中那漫长的老街,这就是我的故乡;而今雨中略显萧瑟落寞的,这也是我的故乡。
每每朋友询问或实地探访,我又会自豪地介绍:“这才是我的故乡——濒临大海,四季分明。夏日温暖而无酷暑,夏夜清凉星空皎皎。我的老家,海产丰富,味道鲜美。海滩边金沙逐浪,海风湿润吹来浪漫和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