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蓉/文

　　我去探访大塘湿地，是从塘头开始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正是眼前景致。一带碧水敞着，细碎的波纹，重叠成饱满的弧面，不紧不慢地游过来。一片开阔的原野，一大片种着稻禾或葡萄柚、红美人的土地看不到边际。湿地地质丰腴而润泽，含得住水汽，养得好作物。稻禾长得茁壮而挺拔，剑鞘微微鼓胀，包裹着的稻穗跃跃欲出。葡萄柚的绿果，长在枝叶的凹窝下，圆滚滚的，枝头不得不向下弯垂。红美人的植株并不高，果实却娇贵。果农正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藏进纸袋。把视线稍微向两边分散，可以看到洋呈山和茅陶山各自蔓延，似圆括号的两侧，将田畴收揽。群山和大地的相遇，为我构筑“辽阔”和“遥远”的空间。

　　水，以它的柔韧哺育每一个有生命的细胞。它的包容大度辐射每一个角落。水菖蒲拔出粗壮的茎，舒展青翠的长叶，开出亮黄色的花朵。花朵开得安静，一簇一韵，立在水湄。鹭群振翮，殷勤来访。湿地是取之不竭的库藏。丰富的吃食，哺养它们矫健的身躯。三五只成年鹭鸟，张开双翅，组团表演了一个流畅的腾空跳跃之后，迅速降落，两脚向后绷直，掠水而去，留下短促而清朗的鸣声。它们的倒影，像纯白的熟绢，留在水面，被涟漪晃动着。

　　大塘湿地是有桥的。在桥上，可见远处一痕堤坝，把人的记忆牵引到久远的年代。坞根镇三面环山。大济山、大坞根岭、小坞根岭、大岩头诸山延绵联接。少水田、缺稻谷，是很长一个历史阶段当地百姓不能饱腹的重要原因。坞根镇的另一面濒海。乐清湾潮汐时至，免不了淹没田地，伤害人畜。当地先民与恶劣地理环境的大规模斗争，始于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玉环江、颜两贤士慷慨出资，率人筑堤造田。原始人力与大自然的抗衡，谈何容易。潮来人退，潮去人进。伟大的工程仰赖坚韧的意志，终于告竣。这片肩挑手扛围起的滩涂，始称“茅陶塘”。茅陶塘抵御了潮水的入侵，也截留了众多溪流。洋呈溪、花坞溪等六条山溪，从群山的肋骨间奔涌而出，在镇中部聚集，形成水面面积52.53万平方米的巨大水域，人称“大塘”。得了淡水的滋养，得了一代代乡民的芟除、耕耘、播种，白茫茫的滩涂脱胎而成近一千五百亩的沃野平畴。

　　大塘湿地，成为坞根镇的一张金名片，勾连着广阔的外部世界，背景是突飞猛进的“水美乡镇”“美丽乡村”建设。几年来，当地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疏浚河道近万米，修复河岸一万八千多米，实现“污水零直排”。后来，围绕国家农业绿色发展试点先行区建设，当地政府倡导减少不合理的施肥，控制农药使用量。大塘湿地，已经成为江南乡村田园气质湿地的代表。2022年，大塘湿地获评浙江省“最美河湖”称号。在我看来，“最美河湖”的内涵，当然不只自然环境的优美。与湿地朝夕相伴，当地群众的生活态度和文化追求，发生了质的变化。

　　夕阳硕大如轮，沉甸甸地挂在茅陶山头。青绿的山峦，以亘古的沉默接受例行的告别。像戏台上长裙旦角的碎步，夕阳给人不动声色的矜持。可是，她突然下狠心退场，以谢幕的力量牵动大片流云，残留丝丝缕缕的暖色调。橘红、浅青、灰紫，交替铺排。三三两两的农人，荷锄晚归。他们的肩头，也许扛着一袋新摘的西瓜。他们的手里，也许抓着几根蒲瓜。“呒农药的，放心吃”，这些田地里的出产，逢人就乐呵呵地送出去，他们才不心疼呢。

　　夏夜里，凉风潜伏在果树与稻禾之间，一点点探出头。男人们出门了，先在塘头聚一聚，再不约而同地走向湿地游步道。“出来转转身体好，一日不转田横头，整个人都不自在。”这是他们的口头禅。吮吸着植物清新的芳馨，他们听蛙声从大塘深处升起，“呱——呱”，声线绵长，蒙着湿漉漉的水汽。他们的话题非常宽泛，镇里土地整治的政策，某个瓜果新品种，是即兴交流的谈资。台州市塘头闸站水质自动监测的联网数据，三类或四类水质的鉴定依据，也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内容。他们大多是农民，天宽地阔，心无挂碍，才可以这样指点江山吧。塘头的小广场，是女人们的天地。广场舞、排舞、抖音直播，是女人们一天最后的功课。扩音器里播放着高分贝的舞曲。伴随着乐曲，一群女人时而开肩阔步，时而侧臂摆动，时而前平扣手。她们跳得欢，汗水很快湿了后背。在乎啥呢，就在舞蹈中，她们找到回归自我的空间，获得身心的松弛。

　　长风在大塘里游走，捎来一些季节的信息。湿地进入秋天，犹如家道中兴的男人，从容了。水稻的生命历程正经历着奇丽的蜕变：青绿，黄绿，明黄，颜色日艳。晚稻的成熟，是从稻叶开始的。稻叶已经枯黄，稻秆黄中泛着青。稻穗已经弯下。晶亮的阳光，再施以妆容，饱满的谷粒，齐齐向大地鞠躬致谢。谁也无法忽略由它们衍生出来的喜悦。戴着箬笠的农人，弓着身子，散布在农田里。他们通过淋漓的汗水，体味收获的愉悦。大塘敞开胸腔，将最后的养分输送，红美人进入了成熟期。金红色的果实，累累下垂，给墨绿的枝叶带去妩媚和弹性。倘若摘一个尝尝，柔嫩的果质和脆爽的甜味，会给口腔温柔的爱抚，使人欲罢不能。

　　这个时节，该往杨角岭观景平台去。将视线放逐，茅陶山大岩头诸山，从远处平展而来，山尖仿佛是昨夜刚出笼的馒头。稍近些，一幢幢别墅错落有致。黛瓦，白墙，外观的简洁线条带来静美的视觉享受。而眼前，稻田铺开，水网纵横。一块是明艳的金黄，另一块是浅浅的湖绿，有田地和水岸给它们镶上曲折的绲边。阳刚粗犷和阴柔妩媚交织在一起，完全是天造的重彩华卷。大塘湿地，因此成为长三角一带摄影家追捧的胜地。

　　粮食丰收了，水果成熟了，心里也踏实了。大塘湿地鼓荡起前所未有的文化气象。太多新兴的事物，竟顺理成章地跟大塘湿地融合在一起。“庆丰收”趣味运动会在田野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只为感激湿地给予的丰富馈赠。“自然的回响”摄影展，记录了大塘湿地的至美时刻，吸引了无数艳羡的目光。“田花花书会”创办起来了，一大批好书，从大塘出发，去流浪。打着旗子、穿着校服的研学队伍来了，开着车带着老人、孩子的亲子家庭来了，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人来了。的确，在大塘湿地，我们可以回归自然，享受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