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鹏/文

　　柯校长走了。

　　2019年年底，温师同事最后一次集体聚餐，校长从上海赶回，并讲了话。他佝偻着身体，讲话不如以前利索，语多反复。他老了！

　　去年年底，惊悉校长中风，赶至市一院。尽管见面之前有许多种设想，但突然间不能言语、行动不便、虚弱不已的校长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泪如泉涌，不能自已，像笨拙而又犯错的孩子，不知该做些什么。回到家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奔涌而来……

　　校长教我《语基》两年。他讲课观点明确，简洁精要，逻辑性强，本身就是语基最好的范本。他的分析鞭辟入里，讲话抑扬顿挫，说到激动处会挥舞双手，不断触摸自己的下巴和鼻子，整个人融入教学情景之中。听校长的课是一种精神享受，可感受清风鸣蝉、静窗细韵的舒缓平和，也能体验大江东去、惊涛拍岸的磅礴急骤。几乎每一节课，我都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连眨眼也少了，唯恐失去精彩的内容。我性本愚钝，语基的学习让我受益无穷。

　　我们班级担任课代表的是一位女同学，平时默默无闻，但办事细心，每次收好作业本后，多少同学交了作业、哪几位未上交，清清楚楚地写张纸条附上。柯校长及时捕捉到这一信息，在不少场合表扬和宣传。三年级时，这位女同学成了我们贴心的生活委员，前几年同学会遇见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以自身的正能量，随时于不经意间点亮你人生的闪光点，乃至拨正你人生的航向，这就是柯校长。

　　校长的办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学生素质“三有四会五能”的要求上。校长是国内素质教育理念最早的提出和贯彻者之一。当时的农村学校规模狭小，不太可能有音体美课程专任教师，兼课便成了常态。校长长期执教于中小学校，熟悉情况，提出这样的培养目标，正是基于实际的深度概括。温师培养模式的标本意义远不止于此，也契合了其他类型专业“一专多能”人才的培养，尤其针对过分强调应试教育的偏差，可谓一剂良药。

　　“三有四会五能”的素质内涵，就德智体美劳教育方针而言，最出彩的在美育上。唱一支动听的歌，弹一首优美的曲子，画一幅漂亮的画，朗诵一篇振奋人心的文章，写一手好字，艺术之花绚烂绽放于温师始终。寝室一尘不染，被子堆叠方正，床毯平整没有皱纹；教室窗明几净，墙面没污痕，卫生无死角；校园里绿草如茵，浮翠流丹，环境之美每时每刻浸润着学子们的心灵。学校以文明班级百分竞赛的方式，将每一个学生的操行纳入团体总分，重视养成教育，要求衣着朴素整洁，言语文明，待人友善礼貌，以言行之美映照心灵之美。校长尽其一生呵护美育，对台州小学教育厥功至伟。

　　校长才智超群，兴趣广泛，坚持终身学习，在不惑之年取得浙师大函授本科文凭。他对逻辑学有系统深入研究，不断在各级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初中时，我订阅了《中学生语文报》，被他撰写的由阿凡提故事提取的逻辑理论类文章深深吸引，每期必读，然而这只是他的一碟开胃小菜。他写得一手好字，我曾见到他以毛笔楷书书写的部门规范，字字珠玑，满目灿然。围棋的兴趣也终其一生，由于棋艺高，近周鲜有对手。他曾获得台州围棋个人赛第四名，这是许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却感慨：“我花了这么多精力在围棋上，最高峰却只是台州第四，惭愧。”许多人可能不知道，他还是二胡高手，在一次台州教育局组织的联欢会上表演过二胡，惊动四座。

　　被校长自嘲为“花头野邪”的全面素质，自然而然让他成为众人拥戴的个人魅力型领导。

　　在团结人心、激励学生上，校长自有其高超的领导艺术。他提出“今天我以温师为荣，明日温师以我为荣”，直击人心，催人奋进，让学生将个人奋斗与学校发展紧紧结合。一次学生大会上，他讲了一则小故事：有位来校客人告诉他，进校时咳嗽，本想吐痰于地，但看到地面如此干净，怎么也吐不下去。校长将故事讲得婉转动人，声情并茂，我们耸然动容，客人不舍弄脏的校园，作为主人的我们又怎么能不去爱护呢？对学校的荣誉感、责任感瞬间被激发。校长就是这么善于激励、感染学生，将一张张“芯片”植入学生的心灵深处。

　　校长办运动会也是一绝。运动会要求“人人参加比赛，人人关心比赛”，每一个项目的参赛者都奋力拼搏，未参赛者在田径场边上划定的班级场地内加油助威，后勤服务的同学供水、拿衣、打扫、提供点心，人人参与，人人关心，气氛热烈而有序。比赛分竞技分和精神风貌分，精神风貌涵括出勤、纪律、推普等，确保比赛的秩序和安全，教职工也全员参与。通过运动会，让学生重视身体素质，学会竞争，学会遵守规范，学会团结，增强集体主义精神，运动会成了展现集体风范的盛会。这与当下选拔个别精英、脱离基础人群、场面冷冷清清迥然不同。究其原因，办学理念不同：运动会的本质不唯运动，跳出运动会办运动会，方能得其精髓。校长，真教育家也。

　　1993年，我大学毕业，回到母校教书，进一步近距离接触了校长。

　　校长待人诚恳，尊重每一个人，极富人文关怀。无论是实验室人员、仓库管理员，还是教学骨干、中层领导，无论是门卫、土地征用工，还是离退休教师、刚进校的年轻教师，都会得到他发自内心的肯定和尊重。打扫卫生的阿婆工作非常负责，直到七十多岁了，他才不舍而无奈地劝说老人颐养天年；姜师傅经营着自家花圃，是附近有名的土专家，校长以诚心打动其长期兼职学校的花工，精心装扮美丽校园；学校曾招聘过音乐教师，名额只有一个，两名应聘者却不分伯仲，校长临时拍板向台州教育局报告，要求追加名额，果然，其中一位后来成为了浙江省钢琴演奏大赛金钟奖获得者；外省一位毕业生来浙江应聘，四处碰壁，到温岭时身上只余十几元钱，临时参加面试，校长慧眼识才，果断留人。校长将自己与同事一道融于温师，融于台州的小学教育事业之中。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校长就有这样的器量。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各路英雄齐聚温师，实力决定个性，处理不当极易火星四溅，致学校矛盾丛生，或一团散沙。一次，运动会前发放鞋子，大家乐观其成，有位上了年纪的教师却莫名发脾气，提着鞋子，骂骂咧咧着进了校长室，十几分钟后出来，风平浪静，再也未提鞋子之事。到现在我还好奇，校长是如何“灭火”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校长以其宽广的胸怀，让各位教职工百川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