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蒙古秘史，描绘元朝世界

　　——读《元与世界》

　　郑杰/文

　　元朝是一个短命而重要的王朝，又是一个难以言说的王朝，再加上中学历史教学长期对其不够重视，致使绝大部分国人对其认识不外乎四个概念：成吉思汗、军事强大、民族歧视、杂剧鼎盛。拥有这些粗浅认识的读者，在读了班布尔汗的《元与世界》之后，当会有所改观。从这个意义上说，《元与世界》堪称一部可圈可点的元史普及“扫盲书”。

　　班布尔汗原名班布日，蒙古族，现为内蒙古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他的《元与世界》一书由25篇与元有关的通俗历史文章组成。作者自言通过此书，“想对元朝及其所处时代的世界从不同侧面作一些介绍，对一些问题进行一些梳理，得到一些自认为尚可的结论，也扭转长久以来的一些误解”。这一目标的达成，离不开作者在三个方面下的功夫：题目的挑选、叙事的雕琢，以及史论的阐发。

　　首先，作者在选题上是精心策划过的。从“成吉思汗的‘安答’们”“大议会为何会让帝国走向分裂”“金帐汗国给俄罗斯带来了什么”“察合台汗国何以成为大国”“全真教的发展壮大”，到“元人饮茶风俗”“元朝与高丽”“元朝征日本之役创造的神话”“元朝科举不盛的原因”“元遗民的选择”等，这些选题涉及元朝的政治、军事、宗教、习俗、科举、外交等，同时也契合了部分读者对元朝一知半解以及渴望读史识今的心理。作者以此为点，采用“掰开不揉碎”的写作方式，即借细节描写时代，最终粗线条地勾勒了元朝的兴起、繁盛、衰败以及落幕的过程。

　　其次，本书在叙事上如金瓶泄水，无一点滞涩之感。大概在写作之初就对读者群体有过准确的定位，作者放弃了学院派严谨而稍显繁琐的文风，采用了通俗易懂、清通简明的写作风格。作者善于描绘战争，从四大汗国的战争发展史到元朝对高丽、日本的战争叙事，战争视角下重要人物的一举一动，被作者细致而准确地统摄进去，组成了波澜壮阔的时代激荡。作者在叙事上最值得称道的一点是对于元史文献的巧妙剪裁，常常引用《史集》或者《蒙古秘史》中的原文，以增强叙事的精彩。例如，在描述旭烈兀攻占巴格达前给哈里发写了一封措辞傲慢的信的时候，作者引述了《史集》里的精彩文字：

　　尽管你的家族古老而伟大，但是月亮的光辉只存于灿烂夺目的太阳躲藏起来的时候……我们曾经劝告过你，现在再对你说：不要和我们敌对，不要以拳击箭，不要用泥巴去涂抹太阳，这只能是自讨苦吃。你可以毁掉城墙，填平壕沟，前来见我们，如果自己不愿意来，可以派宰相前来……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想反抗我们，那就部署军队，指定战场吧，我倒要看看神的意志究竟如何。

　　哈里发的回信也引述了原文：

　　你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啊……王子你大概不知道，从东方到西方，从帝王到乞丐，凡是为神效劳，信奉宗教的老老少少，他们全都是这座殿堂的奴隶和我的军队。若你打定主意要打仗，那么不要迟延，不要逃跑，顷刻也不要驻扎在原地；如果你决定厮杀，我有能征惯战的百万步骑，一旦激发起仇恨，他们将翻江倒海。

　　这些文字里丰富的修辞、鲜明的语气、《荷马史诗》般的神话口吻以及陌生化、耐人寻味的表达方式，在作者平实自然的语言里是没有的；但两者合在一起，相映成趣，兼顾了整本书叙述的精彩和有效。

　　再次，作者对史论的阐发，很多是余韵丰富的。一方面，以扭转人们的误解为写作宗旨之一，本书有许多“翻案文章”。不妨看看作者“翻案”之后的结论：“安答”翻译为“义兄弟”，不对，而是朋友加兄弟加盟友；成吉思汗率领蒙古铁骑嚼着牛肉干征服欧亚大陆，不对，风干牛肉并非军粮主菜；旭烈兀率领两万人马横扫西亚，不对，实为十五万人马；成吉思汗喝过蒙古奶茶，不对，蒙古奶茶的制作方式到清代才定型；日本靠台风相助击溃元军两次进攻，不对，天时固然重要，日本有效的军事抵抗更为重要；元朝轻视儒生致使科举不盛，不对，元朝对儒学很重视，对儒生很优待，科举不盛的原因在于儒生以及元朝贵族的抵制；元遗民怀念元朝不仅因为忠义，还因为元朝理学的兴盛、明初对儒生的残暴政策以及元朝对儒生的优容政策。这些翻案文章的结论是否全都正确，史学界自有商榷；但作为一本普及性读物，本书做到了吸引眼球又使人耳目一新，用简明简要的结论使读者对元史建构起初步的、基本的印象。

　　另一方面，作者详述的某些篇目，读完使人掩卷深思。比如《共有变独有——伊尔汗国大改革后的崩溃》提到，为瓦解腐朽的蒙古贵族势力、拯救濒临崩溃的国家经济，合赞借助伊斯兰教的势力进行改革，达到了改革的目的，却失去了蒙古的传统，埋下了崩溃的伏笔。这篇文章提到的如何兼顾眼前与长远利益，兼顾改革与稳定的问题，在当下的中国，同样是值得反思的。比如《神风与神国——元朝征日本之役创造的神话》提到，日本有意将胜利的因素归结为“神风”而非人力，体现了日本人由自卑转向自负的心理：日本虽是边远小国，却是受到诸神庇佑的神国。二战中，日本以飞机撞军舰的“神风特工队”便是这种自高自大的心理的延续。这篇文章分析层层深入，给人启发不断。再如《并不仅为忠义——元遗民的选择》提到，明初政府对知识分子过于严苛的政策，迫使部分知识分子甘做遗民，“不仅是道德的追求，也是感情的宣泄”。类似这样的文章，不是借古讽今、启迪时人的好文章么？

　　不过，本书有时过于讨巧，有些写作方式和结论的得出，不禁让人“敬而远之”。比方说《三十六岁宅男的逆袭——忽必烈的挑战》提到，忽必烈由于自己的出生以及同诸王子的关系，选择了一条韬光养晦、暗中蓄力的路，不断招贤纳士，最终建立军功，走向辉煌。如果忽必烈是宅男，那么刘备、诸葛亮、雍正等也可算宅男。这样的盖世英雄而以“宅男”称之，是否准确？《风干牛肉——蒙古铁骑的给养与盛衰》一文探讨的是蒙古军事制度的盛衰，风干牛肉只是全文的一个引子，将其作为主标题，是否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

　　如果说上述两例还只是写作上的问题的话，下面提到的问题则以武断的结论，暴露了作者个别问题上的史学素养的不足。《俄罗斯人的得与失——金帐汗国给俄罗斯带来了什么》的结尾写道：“金帐汗国使俄罗斯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而得与失，更多还是取决于俄罗斯自己的取与舍。”金帐汗国给俄罗斯遗留的影响，被轻轻带过，而以俄罗斯人自己的选择作为结论，这个“更多”的得出，前文是丝毫没有论述的。此文连同本书后面强调元朝对知识分子的优容政策、元朝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视商业发展、元朝科举不盛的原因是知识分子自身对于科举的厌恶而非政府的民族歧视政策等文章，使本书确如豆瓣某网友所说，有粉饰元朝的嫌疑。再看前面提到过的《神风与神国——元朝征日本之役创造的神话》一文，该文后面的论述值得深思，但前文的结论则过于武断。“试想，两个月之久的作战，元军哪怕有一次能够登陆成功，台风都无法发挥作用。日军的严密防守与顽强作战，才是元军大败亏输的原因。”没有严谨的军事分析，就得出哪个重要哪个次要的结论，理性的读者在此必然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大航海时代的牛人们——元代海上奇人录》一文中，作者描述了海盗朱清、张瑄跌宕起伏的一生，最后写道：“虽然晚节不保，但朱清、张瑄出身社会底层，以海盗身份官至万户，开创海漕，复归数十年，不但不枉此生，更是一代传奇。”对于两位海盗，不作道德评判，得意于对其风光无限的一生的激赏，这种粗鄙的、以“不枉此生”为目的的、极度功利主义的人生观，实在不能教人苟同。

　　人无完人，书亦无完书。笔者用以下几个掉书袋式的句子，聊作对《元与世界》一书的总评：

　　涉猎广博，以管窥天。叙事精彩，最便初学。

　　粉饰难免，读之宜慎。述论有悟，其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