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清/文
我的家乡是典型的人多地少,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社员在生产队劳动的时间只占全年的三分之一,有很多富余时间,人们就在只有几厘地的自留地里做“绣花”功夫。
我家有两片自留地,每片长不过四五米,宽两三米,都在稍高的台地上,称为“高园田”。一开始种水稻,每天都要戽水,如果下丘田水没了,上面的就干涸了。后来改种甘蔗。父亲细忖,将所种甘蔗卖了换取粮食,也许会换得更多些。
甘蔗长在台地上,远远望去,像一片片小小森林,愈显挺拔高大,如一群穿绿军装的战士集合在一起,威风凛凛;近观,每株都青油油的,又大又嫩,像一个个小姑娘似的,身段美丽妖娆,清风吹过,“沙沙”作响,如谈情说爱般窃窃私语。看到这景致,家人们的心里都乐开了花。
种甘蔗是个细致的活儿,一开始父亲不知道怎么种,后来东问西打听,依样画葫芦,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年都获得丰收。人们做一件事,只要有决心有目标,办法总是有的。
三月来到横峰,只见水乡被涂抹成五彩斑斓的世界。春雨潺潺,千丝万线泻在河里,澄碧的水面泛起一个个朦胧的梦;大大小小渭渚的田里,紫云英和苜蓿趁着春阳正好,争先恐后赶趟儿似的涌出深深的绿来,金黄的油菜花招蜂引蝶,生机盎然;河岸和农舍,燕子斜飞,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好一幅吴冠中的江南风景画。
这正是甘蔗栽种的好时节。
甘蔗苗是事先准备的,或育的或买的。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将它剪成一段一段,中间是蔗茎,长出了嫩芽嫩叶,种前将苗放石灰水里浸泡一下(以防病虫)备用。
父亲肩扛锄头,将田园翻耕,翻耕至60厘米深光景,然后整成几个条状;接着,在条的中间挖一条小沟,将猪栏粪铺在沟里,作为基肥;然后将蔗苗放入小沟内排开,每苗之间相隔约80厘米,排毕将土掩回;再用水浇透,使苗和土粘合在一起,这样成活率就高。
“三分种七分管。”苗种下后,父亲会选择一个静好的日子追施化肥,将尿素、过磷酸钙、钙镁磷肥等进行搅拌,施于根部,培土掩上;松土、除草、治虫要做几次;在接近收成时,再喷洒一遍磷酸二氢钾,以提高产量。期间,父亲三天两头往高园田跑,有事就做一下,没事就看看,心里也舒坦,像一只老母鸡精心孵育着一群小鸡。
10月,秋日曜曜,凉风吹拂,要收割甘蔗了。每每父亲携家人许多,有拿刀的,有荷锄的,有扛着绳的,大大小小齐出动,兴高采烈,像过年一样。
甘蔗被砍倒后,都要就地窖藏,为的是到春节前后卖个好价钱。窖藏要选干燥的地方,这个台地正合适。父亲拉开架势,用锄头在原地挖。挖下约80厘米,将浮土堆在边上;将甘蔗七八根捆为一捆待放;再在窖底铺上甘蔗叶,将一捆捆甘蔗排在窖内,上面又盖一层蔗叶;最后将浮土覆回。这样就能防止水分流失,保持光鲜如初。这时,我跟在后面,也挖土、铺叶、盖土,忙成了一个小大人。
一年,横峰汇头王办起了一个榨糖厂,我随父亲摇着小船,将甘蔗运去榨糖。糖厂就一台机器,动力是柴油机,用皮带连着机头。机头有两片相向转动的齿轮,一根长长的甘蔗从齿轮中插入,在齿轮转动挤压下变成糖水和渣。渣从后面出来,堆积成山。甘蔗汁流入一口大锅,火苗在锅底跳跃,熬煮一定时间结成糖饧。“打糖”的将它倒在竹席上,手拿铁铲来回搅动,糖饧缩水冻结,收拢成堆,便是黄灿灿的红糖了。父亲就提着红糖去横峰街换米。
一年,自留地甘蔗又获丰收,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父亲约了我的发小童福增的爸“小妹姐”,各摇着一只小船去五六十里外的箬横赶集卖甘蔗,我也跟着,黏在船上。第二天,街上熙熙攘攘,糖梗购销两旺,一船的甘蔗销售一空。我看到卖了许多钱,就要父亲买这个买那个。父亲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烧猪肉给你吃”,我喜出望外。只见他从街上提来一刀猪肉、一袋红萝卜,喜笑颜开地做起猪肉饭来;我也帮着捣鼓烧饭,竟忘了买东西。那晩烧了一大锅红萝卜猪肉饭,那香气载了一船,弥漫了半个天空,我们两家人在船上一起吃了。那个难忘的晚霞满天的黄昏,那香气经久不散,入心入髓,穿越时空飘过了整整60年!
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和乡亲们在高园田种甘蔗的许多镜头,常常在我眼前浮现,犹如门前的小河流淌;心头也常常泛起一阵甜蜜,这种甜是浓烈的,自溢的,似吃了红糖一般。其实,那时尽管甘蔗种得好,但都不拿来吃,是为了换米。甜蜜不只在口中,主要是心里的感受,是美好,是快乐,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