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
赵佩蓉/文
丝瓜,一直停驻在我对乡村生活的美好记忆里。
清明前后,在墙角、水岸、杂地栽下瓜秧后,农家人从不给予更多的关注,任由它们爬高抽叶长蔓。雨季一过,丝瓜藤开始疯长,就像进入青春期的乡村少年,日夜铆着劲蹿高。青绿的藤上伸出脆嫩的蔓,打着卷,一旦钩上杂草石条,就粘上去,纠缠住,决不撒手。这时,农家人才记起,该砍几株青皮竹,搭个棚架了。“丝瓜生而蔓,蔓缘棚着花”,棚架已成,有了依靠和支撑,藤蔓相互交缠,曲折地往上攀爬,开花结果成为新的使命。
最初的花蕾是许多绿色颗粒簇集的圆圈。圆圈逐渐松动扩散,透出隐约的黄色。完全绽放后,五片花瓣张开,拱着一簇蕊,是非常明亮的黄色,不夹杂任何瑕疵,招摇在枝头。正如很多雄性动物为了吸引雌性动物的眼球而长得漂亮,这些肆无忌惮炫耀强健体魄的是雄花。雌花则腼腆得多,繁茂的茎叶间,是它们天然的隐身之处。待垂下小手指般的稚瓜,瓜的顶端才现出花蕾。待幼瓜出落成细长的圆柱形时,花朵才在某个清晨,突然打开。每一片花瓣,都是肉嘟嘟的,有婴儿肥的甜腻,闪亮着初孕的满心欢喜和娇羞。
丝瓜开花了,我们一群未上学的孩童也忙起来了。丝瓜的茎叶间,常有俗称“头发娘”的螳螂出没。它是身体矫健的昆虫,两翅斜斜地插在身体两侧。它的前肢长着坚硬而锋利的锯齿,可以折叠起来举在胸前,成为威吓孩童的武器;后足把身体高高地抬起后,“头发娘”才得以在丝瓜架上灵活跳跃。不过,“头发娘”的肚腹明显膨大、略坠,因为这个拖累,它并不能一下子飞远。更多的时候,那对大而透亮的眼睛对视着开满棚架的黄灿灿花朵,神定气闲地停落在丝瓜叶上。院子里的军对乡村孩童的活动无一不精,当仁不让地成为我们的“头儿”。他常常率领我们,逡巡在各家各户的丝瓜架下抓“头发娘”。
那个时候,还有专属于男孩子的活动,和丝瓜花密不可分。丝瓜花颜色鲜艳,质地柔软,男孩子会用来做青蛙的诱饵。他们提了快一米长的竹棍,在顶端垂几尺长的细绳,然后系上丝瓜花,在菜地里、在池塘边,不时地抖动竹棍,引诱青蛙吞食。钓到青蛙后,往往用来喂养鸡鸭。
黄花褪后丝瓜长,丝瓜是夏令佳蔬,可汤可菜丝瓜之为汤。早先的做法极其简单:水一开,倒入切成斜块的丝瓜,再次沸腾后加盐,即可起锅。这碗汤,一眼望得到底的清简,并不能引起多大的兴致;倘若加一勺猪油,亮晶晶地浮在汤面,就能赋予其诱人的色泽和风味。倘若那一勺猪油中,还夹杂着一两粒肉渣,经佛水催出深沉的肉香,总能引发馋虫蠢蠢欲动,孩子们的筷子会不由自主地共同伸向那粒猪油渣。
时至今日,丝瓜蛋花仍是平常人家的夏日首选。丝瓜如翡翠,新鲜百合如玉,再缀上蛋花,明黄嫩绿米白相映,煞是悦目。烈日高温,食欲恹恹,骤然美色当前,不免情绪一振。当然,温岭近海,丝瓜和海鲜搭配,咸鲜适口,更见味美。为了抗衡时间对新鲜鱼虾的侵蚀,海边人家常用盐处理鱼虾,晾晒成干。热锅热油,爆香蒜姜后,放入虾干炒香,再倒入丝瓜片翻炒至软熟,加一点水、盐,就可以熄火。对待食物,主妇常有无师自通的聪慧,最后撒的一撮葱白,简直是神来之笔,是来自主妇的审美直觉和对细节的精准拿捏。清炒的丝瓜柔嫩润滑,虾干纤维紧致,肉质肥厚,在不断咀嚼之间快意往来,满足温岭人对咸香、鲜香的终极幻想。
丝瓜也可入药。入秋后,丝瓜的营养物质增多,具有清热化痰、凉血解毒的功能。秋日易燥,农家人却从不着急,摘一个丝瓜,削去皮,整个煮水喝,就是降火消炎的药膳。丝瓜藤叶慢慢枯黄后,结出的瓜模样便不够周正了。农家人往往在离地面一尺来高的地方,剪去丝瓜的茎,再在根部切断口按上玻璃瓶,用纱布箍紧瓶口。过一个阶段,瓶里就会储积“天萝水”。印象中有一次,我患上了口腔溃疡,右腮肿痛,成天眼泪汪汪。家人取丝瓜水烧开,添白糖,让我分多次喝下,溃疡竟然痊愈,腮腺也恢复正常。
后来,读到“二十四桥丝瓜露,成就金陵十二钗”的诗句,了解到“丝瓜露”就是小时候常喝的“天萝水”,不禁莞尔:“神仙水”只许给金陵美女涂抹脸蛋,以求肌肤润滋,哪比得上我们,丝瓜露可以整碗整碗地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