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有香气
章柠檬/文
把日子加热、加热,味道就出来了,凑过去闻,哦,是盛夏哎。
这一季的草木是往最绿了奔去,蔓延开来的绿,淋漓尽致的绿,一发不可收的绿,浸透了染透了爱透了的绿。这用了情的绿,自然有香气,青青的、轻轻的、清清的,飘在空气里,是情窦初开的香,是清淡透亮的香,是义无反顾的香。
你读懂“情”字吗?那是心侧一抹绿,那应该是最年轻、最简单、最美好的一种心动吧,正如夏天的绿的气息。
若说夏日最香的花,当数栀子花或白玉兰。“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我最喜欢作家汪曾祺对栀子花的这段表述,简直把栀子花的性子说白了,她的香就是那么活泼泼、明晃晃,她的香用不着拿时间吸引你、挑逗你,直接朝你生扑过来。
小时候,奶奶会去摘几朵大大的栀子花,别在我们的蚊帐上,说可以驱赶蚊子。于是那花香便成了白色纱帐里的味道,悠悠夏夜的味道,醒着做梦的味道,是“玉质自然无暑意,更宜移就月中看”的美,更是“幽香无断续,偏于静者私”的香。
夏天的白玉兰也香,白花如玉,香气似兰,相对栀子花,她香得有静气。一小朵一小朵躲在密密的叶丛中,形状也温婉精致,微微盛开的花瓣白净修长,像女子眉眼间羞涩的笑,最是“娇柔独爱东风暖,影落红墙香满门”。
母亲大清早地会从街市上寻来十几朵新鲜的白玉兰,有时系在我和妹妹的衬衫扣子上,有时系在我们高高的马尾辫头绳上,那幽静的香味,在我们一低头、一转身之间,会令我们不由自主地微笑、快乐。
每年端午起,艾草、粽箬、雄黄酒就会带着它们独有的香气在各家弥漫开来,像是夏的前调,让你闻见一个浓郁而漫长的盛夏就要来临。现在的夏天热得比较早,以前可以等到端午后,才陆续把夏天的草席、竹躺椅、竹帘子、蒲扇等搬洗出来。你闻过一场骤雨过后,风吹着打湿的竹帘子,扬起的淡淡竹香吗?你闻过静静的月光下,奶奶为你轻摇着蒲扇,微风中还有一丝老麦秸的味道吗?你闻过刚用温水擦拭过的凉席,用脸贴在上面睡觉,会有一缕青草香伴你进入梦乡吗?
是的,电扇和空调似乎夺走了很多属于夏天的味道,但我们还是留住了一些。比如夏至过后,母亲就喜欢在客厅里点上檀香或沉香,香能静心,心静自然凉。屋子里这份悠扬醇厚的香韵,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酿成了记忆中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过了小暑,为了对付孩子们上干火,母亲会请夏枯草、罗汉果、金银花等草药来帮忙,大锅里熬煮的凉菜,仅仅闻见,就已降了火,那股严肃而苦淡的药香,仿佛能稳稳地压住顽皮的心气。为了对付孩子们三伏天脾胃差,母亲还会一大早起来,煮姜枣茶,然后偷偷地倒入我们的保温杯,那一口清甜又微辣的感觉,就是夏天清晨刚苏醒的味道。
不怕各位笑话,我至今仍觉得花露水的香,是我最能接受的香水的味道。小时候,家里没有沐浴房,我们用大澡盆洗澡,灌满水后,母亲就会拿花露水过来,滴上些许。所以,那时夏天的傍晚,散步在街上,迎面而来三三两两的女孩子,她们刚洗过的长发随风飘起洗发香波的味道,还有她们身上淡淡的花露水的味道,都被我定义为女孩子独有的美好气息,也是我第一次读到苏轼的“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时浮现的画面。如今,再纷繁、再昂贵的香水,都盖不住我记忆里的那种女人香,只是停留在了那个还不太流行香水的小城夏天。
如今,我们动动手指就能购物,能隔三岔五地换条花裙子去逛街。可你认真地闻过棉布的味道吗?你有多久没有用心地去期待一条连衣裙的到来?我怀念那时的夏天,母亲会带我去买布料,差不多要挑一下午。喜欢素净的她会挑各种各样的小碎花棉布和蕾丝花带,有些是给我和妹妹做睡衣睡裤的,有些是给我们做连衣裙的。分给我和妹妹的布料都是不重样的,母亲说,每个女孩都有适合自己的花色和款式。
那些碎花棉布被带回家后,就搁在母亲的缝纫机旁,我每天都会去摸一摸,想象着这些可爱的小花如何随我的裙摆盛开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妹妹也是如此,她会抢走属于她的棉布放在床头,怕我弄脏了,“姐,你闻闻,这布有香味嘞!”我笑她傻,却忍不住凑近嗅了一下,真的,新棉布有一种阳光、花香、泥土全部加起来的味道,很舒服的味道。等啊等,终于等到母亲有空坐下来给我们做裙子了,也不知道母亲做了多久,很多个夜晚,我们听着母亲踩缝纫机的“咔咔”声睡着了,早上又在“咔咔”声中醒来。
在一个阳光特别明亮的清晨,我们似乎闻到了缝纫机旁熟悉的味道,哇!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连衣裙放在了我们的枕边。裙角飞扬的那一刻,我觉得妹妹一点都不傻,我确确闻到了棉布的香、母亲的香、夏天的香,说不清,好像都有。
夏天,热就热点吧,日子有了温度,才能蒸腾出世间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