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蓉/文

　　母亲节的凌晨，接到表姐的电话，说是我的舅妈殁了。“我想着给她洗一次澡，给她再喂一次粥的。可是，她说没就没了……”表姐哭得撕心裂肺。子欲养而亲不待，让我想起《步履不停》里的相似情节。是的，等父母双亲都走了，良多才意识到，父母辞世前的心愿只是和儿子看一场球赛，坐着儿子的汽车去兜风。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终究是错过了。

　　是枝裕和被公认为日本最具人文气质的导演。《步履不停》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拍摄的电影，是他的巅峰之作。故事讲述了偏远小镇的横山一家，父亲是退休医生。每年在长子的忌日，次子和女儿一家会相聚。两天一夜的时间，表面上看来热闹欢愉，实际上各自疏离隔阂。

　　是枝裕和是温和的。他擅长从日常琐碎中，撷取生活化场景，探触生命中需要真诚相对的本质问题。《步履不停》中，呈现了温馨的氛围：夏未的季节，院子里紫薇花开得璀璨。黄斑蝶在山坡上翩然起舞。古老的木质平房，浴室里掉落的磁砖，父母灰白的头发，家常物什，无不指向年深日久的相处。男人们在看报纸，孩子在疯狂，女人们剥玉米腌青豆，还有外卖的鳗鱼饭、顶级寿司，是枝裕和在平缓的叙述节奏下，不断重复熟悉的景象，让读者浮起对家庭生活的心醉神迷，感受对家的强烈眷恋。

　　（母亲）一边避开溅出的油，一边用料理筷将天妇罗一片片夹出油锅，就到盘子里。没有细节，就难成小说。是枝裕和提炼出细小的事物，串联起情节链条上的珍珠。读到这段文字，相信每一个读者的心里都会漾出一丝甜蜜的向往，并依靠想象力，自觉对母亲能干温婉的形象进行补充，使其成为家庭凝聚力的依赖。

　　是枝裕和同时也是残忍的。他的故事里总是带着人世间不可抗拒的龌龊和悲伤。《步履不停》中，误会与误解，触动了每一个家庭成员深藏着的怨懑。父亲沉默寡言，执念不了。他最根本的缺点在于，总想要儿子为自己争光。他以医生职业为荣，希望儿子能继承衣钵。但是能成为医生的长子因为救人不幸溺亡。生性叛逆的次子，执意前往异地，做起了绘画修复师。痛失所爱的遗憾，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填注了父亲的后半生。由爱生出恨，又变成更强烈的期望，父子之间总是话不投机、剑拔弩张。越是亲近，越是伤害，以致父亲对次子良多从不掩饰失望，关于次子的事情，父亲几乎没有表达过什么意见，干脆漠然处之。

　　如果不进入一个家庭的内部，谁也说不出家庭成员之间有哪些隐而不发的怨怼。母亲看上去礼数周全，且擅长厨艺，是面面俱到的家庭主妇。但是，她喜欢背后抱怨搬弄。长子离世的悲伤一再发酵、腐烂，母亲差不多忘记了要给予良多公平的爱。她并不在意次子跟谁结婚，在乎的是他总算结婚的事实。良多一直生活在父母亲的疏忽和冷漠织造的阴影里，期盼、委屈、失望、敏感、自卑等复杂情绪交错纠缠。他的遭遇并不如意，多年的摸爬滚打换来的常常是失业。新婚的妻子则拖着个孩子。他对聚会并不热情，后悔答应留宿家中，甚至想找各种借口及早回程。妻子虽说也能干也处处讨好，但是饰演一个平常不习惯扮演的好媳妇还是会疲惫，甚至产生过年也不用过来了的想法。每个人都不够完美，关系越亲近越了解，便越无法包容。是枝裕和呈现了每个家庭成员在处理亲情关系上的盲点。这些盲点，天长地久，积成梗，横在各自的心头。最亲密的家人逐渐背道而驰。

　　“用两个不同方向的力拉扯材料，使之分离或破裂”，是物理学上对“撕裂”的解释。在阅读《步履不停》的时候，我不停地经历撕裂感：一边是温和厚实的团聚的快乐，是对家的热切期待，就是我们生活的日常情境，读来亲切而不陌生。一边是冷冽阴郁的分歧，将彼此的伤害拉得绵长。如此撕裂，折磨着我。直到小说结尾，我才悟其深意：父子之间，完全可以带着信任和爱意，好好相待。世间最无可挽回的是，成长之后才觉悟当初的任性和忤逆是多么可笑。

　　人生不断地失去，时间终将带领彼此找到和解的出口。小说的结尾，父子三代步行到海边，父亲根本没有余力看天空了，全力注意着自己的脚下。儿子静静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用不会追赶他的速度慢慢走。这是良多和父亲的最后一次散步。

　　来不及倾心交谈，来不及挥手再见，“路上步履不停，为何总是慢一拍”，即使追悔不已，终究还是慢了一拍。学习珍惜每一个当下，学习珍惜眼前的人，是枝裕和把简单的道理毫无遮拦地铺展在《步履不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