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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4版: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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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一个

  灵魂高贵的人

  冰逸/文

  春风已约谁沽酒,陌上花飞知不知。

  ——题记

  复初先生去世已一周年。此刻,恻恻轻寒,冷雨飞窗,我端坐灯下,敲下这些文字,以表达我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兄长的深切怀念之情。

  林复初先生,号溪柳老人,1951年3月23日出生,温岭市箬横镇翻身村下洋林人。少家贫,曾在田头以手作笔,在泥上刻苦习字。早年从事刻字卖画,20岁后因书法盛名进入箬横粮管所工作。在箬横乡野,凡提起本地写字人,几乎无人不知林复初。他的口头禅是:“装装有趣!装装有趣!”其墨迹大多散落在崖石、碑坊、桥梁、厂房等题额之中。他本人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温岭市书协、诗协、民协会员,于2022年3月8日因病去世,终年72岁。

  我与复初先生相识大概在2000年左右。一晃已廿年多矣!那时我刚从横峰调到箬横工作,做银行信贷员。那时,粮管所的老蒋总是我们的大客户,他见我的字不错,且喜欢写,便道:“我单位有个林复初,字写得很好!瞧,墙上那幅就是他写的!”我猛一抬头,不由得肃然起敬。墙上挂着的这幅字似已多年,写的是“人贫穷一点才有精神”,写得苍劲有力、潇洒磊落,颇有铮铮铁骨之态。落款却是“遵嘱”二字,遍问同事也不知是谁写的。如今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有空倒要去讨教讨教!哪想时隔不久,他竟然径自问讯过来了!两人相见甚欢。那时,他49岁,我25岁,刚好大我整整两轮,父辈一样的年龄。虽然忘了当时谈了些什么,但他逢人客客气气,一副谦谦君子、温厚长者的模样,一直刻在我脑海里。我们两家单位相距不过200米,有空也时常相互走动。听他谈文人轶事、圈里江湖过往,也是一种享受。当时,他送了我两本《箬横书法》的会刊,虽薄薄十多页,内容却很丰富,有书法作品展示,有经验谈,有人物介绍,有“艺海钩沉”,十分可读。没多久,他便介绍我入会了!我当时也不过是偶尔涂鸦戏作罢了,却能进入一个较为正规的团体,和一群热爱书法的同道老师们在一起相互学习,共同交流提高,不带任何功利心,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箬横书协作为温岭市首个乡镇一级的书协组织,在市内外也具有一定的影响。进城办书展,到中小学校义务教书法,书写百米长卷捐给市档案馆,每年进村给老百姓写春联,样样都离不开复初先生的组织和操持。特别是办这个会刊,从2000年至2009年,每年4期,共出了40期,至后来每年两期,最后至2016年,实在因身体精力不济,方才作罢。这其间,都是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回向各书友约稿、催稿、搜稿,实在没有稿件就自己写,收稿了还要骑车送到六七里外的贯庄一家文印店叫人打字、拍照、排版,逐字逐句核对,真是费尽心力。我也便不揣鄙陋,时常将粗文浅字给他,他每次都用信封细心收好。今翻阅旧作,惟觉汗颜。对于编刊,有一事印象颇深,我时常兴之所至,随手交给他一些诗歌散文,协会有人认为与书法主题不大相干,建议不用发,他却力排众议,有稿子都给登了出来,并对人说一句:“书法,岂止是写字,一个学书者只有具备相当的综合文化修养,才能走得更高更远。”这会刊,基本上都是他在一手操办,却连主编、编委都不是,只在扉页上挂了个“编务助理”之衔。这协会职务,他除了第一届勉为其难做了会长外,后以身体不好为名,退了会长不说,还连退了两次理事,其虚怀若此!

  刊中有“艺海钩沉”栏目,里边的照片都是先生从周边的石碑、墓碑、桥梁、廊坊等刻石辛苦拓印而来。记得刊中提到高龙桥下有座“父子同孝坊”,建于嘉庆年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毁,两根坊柱被移作河中作了桥墩。在2003年7月,先生偶闻之,便和应伯青书友及附近热心村民一起,不顾烈日曝晒、淤泥恶臭,架起梯子伸入水中,用木板隔水,棉被堵缝,将水一桶桶提出,费了好半天时间,硬是生生将湮没近2米深的楹联全文拓印完整,印出来给大家欣赏。相传是温岭清代名家陈殿英的书迹,然这其中甘苦,又有何人知?!

  最快意的是与先生一同出游,途中听他讲圈内掌故、奇闻轶事,亦是一种享受。当时也不知他是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只觉经历比我多,“肚里货”也多。后来才知道他多年前就骑一辆单车,带个茶壶和几个馒头,走遍箬横周边,专门搜集并考证民间故事。一次甚至坐车到邻县玉环,差点迷了路。我曾和他一起到过绍兴兰亭、鲁迅故居,去过温峤戴氏宗祠、“一门七牌坊”、新河戴复古庙,见了一副当地名士毛济美的字,那几乎全是生僻字的对联,居然认不了几个!行在塘下屏上山道,寻访那块四米多高的巨石,此所谓戴复古“石屏”名号的由来,据说原有两块,另一块早不知所终。去过大溪流庆寺,先生见寺门口楹联上有野萍先生书迹,便拿出一卷纸和铅笔,让我帮忙,十分麻利地拓了起来。我当时很是惊异,身不离纸笔,比我行里的客户经理每天带名片还敬业,是大唐李贺附体耶?!近三米高的长联,够不着,便从寺里借来梯凳,我帮忙按纸,他用铅笔足足双钩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觉辛劳,却有一种满载而归的感觉。他回去细细勾勒好,第二天居然又复印了一份特意送来给我,真是感佩至极!

  我回城区,在后台部门工作,数番又想干回业务。可一想到拉业务得看人家脸色,又有动摇。不定之中,先生笑着劝慰说:“想好了罢?也不要太辛苦,虽收入少点,想想路上拉板车的,就平衡了。”是啊,看看先生自己,本来靠自己的书名,办个书法培训班,周边生源还不是纷至沓来?如今,却清贫若此!长住镇里小街的一间老房,四壁黄砖,连墙都不曾粉刷,真是不折不扣的“陋室”!很多青年、学生时常慕名前来求教,他总是倾囊相授,知无不言,却从来不言“钱”字,真是做到了“人贫穷一点才有精神”!

  与先生对酒,也常见其作“愤青”状。言及有小老板过来要入会,称赞助多少多少钱,给他个理事当当?有玩写字得奖的“书法家”过来说,加入协会,总得是个副会长吧?“真是有辱斯文!”他忿忿地说。世间百态,无非如此。当时,我就送了他几句诗,安慰他:“纸上烟云图一快,胸中风雨共谁鸣?劝君莫话江湖事,大碗呼来一口闷!”说开了,也就畅快多了。

  2018年下半年,先生觉手抖,步不稳,几乎不能写字。问医生,可能是帕金森症状,犹是不信。后来,状况加重,时常没来由跌倒。有一次开会时,我去接他。他一跳下车,没说两句,便人事不知,径向我身上倒过来,过两三分钟方自醒转。后去椒江、杭州反来复去查,终是确诊,心也便灰暗很多。有书友去探望,他无奈道:“可怜我这写了一辈子字的手,却眼睁睁就这样废了,这命运啊,太捉弄人了!”我们也十分无奈,只是安慰再安慰。这期间,他写了这样一首诗:“繁华事散一梦凉,手骨僵麻半死伤。举笔迟迟无落处,更听秋雨夜绵长。”可知心境之悲凉。

  2021年9月份,微信里听他说话,口舌已是粘粘糊糊夹杂不清了。2022年元旦,我写了幅“寿如金石”书法发过去,等过十多天回复来:“收到,谢谢!(请人代发)。”问之无答,隐知不妙。然在疫中医院不得进,亦无可奈何。新年时发祝福过去,已如石沉大海。3月7日,他从台州市立医院被转运回家,次日晚9时,即过世。我因未得讯息,未能见其最后一面,9日赶去已是天人永隔。

  想起他有一年新春时发来祝福:“愿春风与你同行!”真诗家语也。而今,春风又如约而至,斯人却不归。念及过往种种,我登时难掩心头之悲,遂写下一首《悼复初先生》:“不论书来不论诗,廿年相见胜初时。春风已约谁沽酒,陌上花飞知不知?!”

  且让我以先生最后一次展出的书法,一首李大钊同志的诗,以壮行色:

  壮别天涯未许愁,尽将离恨付东流。

  何当痛饮黄龙府,高筑神州风雨楼!

  先生,江湖不远,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