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赵佩蓉/文
那一瞬间,我怔住了。一列春燕,收拢了黛黑的新羽,安静地停落在老屋门前的电线杆上。它们是我少时屋檐下的旧识吗?它们一直不曾放弃,固执地等待与我的重逢吗?
记忆缓缓铺开。彼时,和风初拂,杨柳依依,就有成群结队的春燕跋山涉水,为我带来最新最美的春天。它们择了干净高朗的廊檐,专心致志地衔泥筑巢。一千回雨落,就有一千零一回投身,将雨水串联成缠绵的珠帘。一百次风起,就有一百零一次穿越,将春寒重叠成朴素的门扉。春泥在口,草屑足够,四分之一篮球大小的窝,敞口向上。一直到夏至,家,终于告竣。它们酝酿起生儿育女的工程。每个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檐前的燕子比肩交颈,飞向原野。每个黄昏,暮色如手掌般合拢,它们成双搭对,回归巢窠。它们用玄妙的肢体和语言,为我讲解了爱的要义。
那时,我和琴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游戏。春光里,我们哼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的歌谣。她比我年长几岁,简直是我懵懂青春的启蒙。我会傻傻地问,为什么燕子要成双成对地飞呢。“它们是亲人啊,当然要一起飞”;我会傻傻地问,大燕子为什么能生小燕子呢。“因为它们相爱啊”。琴总是快言快语。
三十年的时光,如羽翼掠过。眼前的这一列春燕,羽毛如洗,气定神闲,颉颃舞春风。它们要经历多少沧海桑田,悲欢离合,才能不离不弃呢?我不得而知。我只真切地记得,琴离开我好多年了,她甚至来不及和我道别。
不幸的降临毫无征兆,容不得一丝侥幸或者怀疑。那一个傍晚,铺天盖地的雨线,混沌而着急,胡乱地撕扯。天地之间灰蒙蒙的。琴骑着破自行车,急急回家。谁知,一辆装满土石的工程车突然从后面窜出来。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场捕猎正在展开。琴的旧雨衣被风卷起,她摔倒了,被工程车拖了很多路。她稚嫩的身躯如同羔羊一般经历着金属的碾压。血肉模糊的琴,被乡邻用手拉车送到医院后,嘴巴、鼻孔插了很多管子。卫生院的医生、护士围着琴,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紧急输氧,注射强心针,还是没能让她再睁开眼睛。
缺了琴的日子,我也像丢了魂。我踽踽独行在上学的路上。我对跳橡皮筋对采野果的所有活动失去了热情。我常常在窗前发呆,恍惚中有轻微的脚步声逼近,像一把利刃,直抵我的后背。声腔裂开,我蓦然出声:琴,是你回来了么? 然而,回应我的永远是沉默,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春燕柔软的轻啼,留不住飞逝的时光。琴,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名讳。灰白的墓碑上,青春的面容已经剥落。每年回乡扫墓,我偶尔可以看见春燕在田野和农户之间,轻灵起舞。人到中年,我终于明白:那些燕子,平日的絮叨,也该是谷米豆麦生老病死的人间烟火罢。千辛万苦,千言万语,到头来所求的不过是平安罢。眼前的春燕,它们正是要告诉我:花开了,必将要凋零。春来了,必将要逝去。再亲近的相聚,必将有苦涩的分离。我能做的,是珍惜眼前的安定和团圆。
燕燕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