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揾英雄泪
——读《辛弃疾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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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佩蓉/文
他善武。“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 ,汉箭朝飞金仆姑。”匹马貂裘,领导抗金义军,渡江南下,书写喋血传奇。
他擅喝。“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我饮不须劝,正怕酒樽空”。得意时以酒壮怀,失意时以酒言悲。
他会玩。“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高处建舍,低处辟田的带湖庄园,其纵千有二百三十尺,其横八百有三十尺。更有红粉佳人“娇痴却妒香香睡,唤起醒松说梦些”。
他能写。留下六百多首诗词,言慷慨豪壮的英雄之志,抒壮志难酬的忧愤之情。
他无疑是宋代的一位大拿,武能策马定天下,文能提笔著诗词。他是辛弃疾,人中之杰,词中之龙。
时代大环境和个人命运息息相关。辛弃疾的一生注定悲剧。1140年,距离北宋败亡13年,辛弃疾出生于被金人占领的山东,祖父辛赞是金国朝廷官员。二十二岁,金主举兵南侵,辛弃疾初露头角,率领上万忠义军自山东南渡。一到淮南,部队便被解散,他被委任江阴做个签判小吏。他不甘心就此沉沦,作《美芹十论》,慷慨论战,上书孝宗,主张北伐。遗憾的是,军事力量上的南弱北强,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史,当然也不排除辛弃疾所处的南宋时代。南北对峙期间,南方依靠天然屏障和文官政府的稳定统治,只能处于守势,即使偶能出兵北伐,也从来没能统一中国。军事上南方完全不具备征服北方的实力,政治上乃是文人政府,主战很难成为朝野主流,君主耽于享乐,更喜欢偏安议和。朝廷已无兴兵之念,哪里还有辛弃疾的用武之地?
辛弃疾命运淹蹇,当然还有身份原因。他是归正北人,朝廷对他心存戒备,起而又黜,罢而又用。一方面朝廷用他,出知滁州,一度成为封疆大吏,先后任湖北、江西、湖南等地的地方职务,让他治理荒政,整顿治安。另一方面,朝廷防他,四十出头,因“杀人如草芥、用钱如泥沙”遭遇弹劾被罢官,只得归隐带湖。以后二十多年里,他两度复出,又两度罢官,赋闲的时间长达二十年,入仕不过三五年而已。
辛弃疾命运淹蹇,当然也有性格原因。他做事不循常规,为人桀骜难驯,“不为众人所容”,被南宋本土官僚集团所排挤,“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同僚对他也有不满嫉恨。一经弹劾,就像疾风摧劲草,必然倒下。更关键的还是政治原因,他一生都是死硬的主战派,他倾尽所有力量所有生命,就是要渡河北伐。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到长安。而在他的仕宦生涯里,大多数时间政坛被主和派把持,即便所谓主战派韩侂胄当政,韩侂胄的意图无非是利用北伐巩固自己的地位。道不同不相为谋,辛弃疾仍与其格格不入。他看不起韩侂胄,曾直言:“侂胄岂能用辛弃疾以立功名者乎?辛弃疾岂肯依侂胄以求富贵者乎?”
1203年,辛弃疾被朝廷再度起用,先授浙东安抚使,其力辞。后授兵部侍郎,亦不就。1207年,辛弃疾在铅山含恨而终。
一个英雄生活在动荡怯懦的时代,无疑是悲哀的。但是,辛弃疾没有被悲剧性的命运打垮,终生坚持着不屈不挠的理想主义。中国历史上,行伍出身,最终以文为业,成为一代词家的唯有辛弃疾。完成词作的工具,不是笔,而是刀和剑。哪一个词人有“醉里挑灯看剑”“剑指三秦”的亲身经历?所以,他的词自有凛然之气和磅礴之势。他的词,不是用墨写得,而是用血和泪溅得。一个老臣,一次次表白,一次次哭诉,一次次被弃,所以,他的词自有回肠荡气的凄恻。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
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做于1174年,辛弃疾南归已经十多年。词人空有统一中原的鸿鹄之志,却没有施展手脚的机会。词人登高临远,但见楚天寥廓,长江滚滚,秋色空阔。纵目远望,山如簪髻。一切景语皆情语。山黛满面愁容,只加重词人心中的忧愁和愤恨。再北望,大片的中原故土蹂躏在女真的铁蹄之下。国势危殆,而自己心有余力不足。乡关之思,家国之恨,英雄热泪,谁能揾取?
辛弃疾是宋词豪放派的翘楚。豪放的词句中,少有修辞委婉细腻柔美的。这首词,明明写的是家仇国恨,但是写群山形如美人玉簪,形如美人发髻,极尽缠绵婉转。一味的柔美会削弱力量。笔锋一转,忽然拔出吴钩,看剑刃雪亮。忽然猛拍栏杆,一吐悲愤!最后却又回归情致悱恻: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伟大的灵魂都是雌雄同体的。这首词,抒情由浅而深,由淡而浓,骤雨狂潮之后,归于吁叹,这就是辛弃疾词的雌雄同体,由此生发出的悲怆与柔美,自是苍生所未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辛弃疾把生命中最壮美的理想和最细美的悲哀都融到词里。“菩萨蛮”这样的细腻小令却写出了天风海雨的气势。隆阜郁然,孤起平地,台下赣江奔激喧响,起笔突兀,可感词人磅礴之激愤。金兵猖狂,国耻未雪,词人心里,滔滔江水如泣。如剑客辞行,远望长安,无数山楚楚可怜。《说文》言,怜,哀也。这可怜也是可惜、可叹:青山遮不住东流水,青山遮不住壮志,但壮志毕竟付诸东流!血尚沸腾,心已破碎。词人的愁郁像暮色一样深重,像江水一样苍凉。“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山深偏闻鹧鸪声声。词作戛然而止。诚如缪塞所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理想成就壮志,现实销蚀壮志。辛弃疾将幻灭抑制为叹息,使叹息升华为悲壮,在悲壮中倾注柔情,他的词生发出不可思议的情感冲击。正是: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在南宋词坛独树一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