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箍桶“老司”来了
江富军/文
小时候家里来了工匠师傅,我们孩子总是最高兴的,不管是木匠、石匠、箍桶匠、泥瓦匠、竹篾匠,还是补缸补碗补锅匠、小铜匠,还有理发师傅,我们都习惯称老司(温岭方言,即师傅)。哪类老司我都喜欢。大人在招待老司时总是客客气气的,邻里也过来聊天,递着烟,说些消息故事。大家都在新物件产生或旧物件完善的期待中。
硬要问我最喜欢的是什么老司,我选择箍桶匠。
老司要来前,家里会打扫一下门口,空出地盘,搬出相应物品。我们便出梗塘去张望,终见一个老头挑着担子过来,就喊起来。箍桶担上一头是钻、锯、刨等大件,另一头是一只箱子,箱子分一格格小抽屉,里面是些小凿子、小卷刨,箱子旁边还挂着斧头、榔头等。这么一个小担子就把几十样工具有条不紊地放置起来,够让我们惊奇了。
歇下担子,老司就开始打量一堆木料,估算着木桶的尺寸,与父亲比划着,邻里也逐渐过来参与意见,定下方案,开工。
先是要做好一块块板。箍桶匠不比木匠,斧子、锯子都没那么大,老司的挥斧拉锯动作也是温润细促、精致和谐的。刨也是反向的,刨身仰着,老司手按着木料一推一推,刨花不断向下,就像我们刨番薯丝一样。最美妙的是,每块料都要有倾斜,才能将这么多料接成一个圆。他们也没有量角度计算,估摸着做下来,放到眼边一瞟,凭直觉就恰到好处。如果我这时问老司每块板的斜面是多少度,怎么计算,他会一脸惊讶的。我没问,后来我也自问,如果一块宽一块窄,角度要不一样的,怎么算?我的一位同学听了我的提问,钻研了一下午,没成。后来他考中了最高学府,我的“数学天才”就浪费了。
还有是钻洞。在每块板之间打两三个洞,用竹销把板连接起来。这钻身上面有一块圆木增加下压重量,还有一横杠,用绳子连接,拧紧,慢慢松开,便转动起来,一紧一松再紧再松,顺着惯性,三下两下搞定。每个洞都有角度,竹销对准洞口,慢敲细敲,板与板渐渐靠近,合为一体,终成一圈,模型有了,老司左看右转,调整一番,成就感不错。但很不牢固,我们不敢触摸,怕散架。我们也偷偷地触摸过这些工具,但老司看见要喝止的,仿佛护犊一样。因钻的目标太大,不安全,我们便没有妄动。倒是模仿着做成了玩具,用钉子当钻头,竹子当钻身与横杠,也玩得挺起劲,只是钻不进树,就钻瓦片、砖头,很有感觉,钻一番摸一下滚烫的钻头,仿佛滚烫也是一种成果。也钻干泥巴,容易些,价值不大。
也有老司先拼底板再竖架的。拼底板也有小复杂的。为了防止漏水,往往采用开榫槽拼接,或用一块板的外凸连接线与另一块有凹进连接线的相拼接,也兼用竹销加固,用锯子锯成圆。
然后才是箍桶。连接完成后,用钢丝(有的也用竹条)桶箍箍好整个桶,紧紧的,用钝凿硬生生地敲进去。再就是将底板从里边压,也慢慢地敲进去。这样内外夹紧,加上木料是干燥的,桶遇水后膨胀,漏水就不成问题了。我们作文考试经常用木桶效用决定于短板的理论,其实应该决定于各板间的紧密度。当然,过于紧,往死里敲,则会“蹦”掉的。温岭民间有“桶揪(即‘箍’)揪暴考”的说法,说的是父母教育子女要宽严适度。
最后便是刨平。从外到内,卷刨这时派上用场了,尤其是内部,难以展开手脚,而刨功细作恰恰在此,一下一下短促的刨声中,不断地卷出刨花。美丽平滑的木桶内弧出来了,带着木质新感,是“内卷”的成果。“内卷”一词或许是从这里开始的。
现在木桶通常是批量生产,那时街上也有成批卖的,只是质量不高,树没干就用上,容易漏水、散架。
回想起来,当时喜爱工匠还寄托了我的理想。“文革”没有高考的概念,年轻人有出息的要么参军,要么做手艺,要么做农技。很喜欢一门手艺走四方,且悄悄地想,挑担多累,不如用自行车载工具,两边挂。常想象自己骑上二十八吋凤凰自行车,走村串店,披星戴月,憧憬一番。现在明白这可以是人生规划,工匠刻意做好物件热爱自己的行业,那叫工匠精神,杜尚说艺术家“起先他们都是被称为工匠的,我更中意这个称呼”。更有那美感,智慧美、生活人生美,让自己心中的构图化为现实,是践行美。而对球形、圆形的钟爱,也与此有关。用现在的话来说,人生就是与世界谈一场深深的恋爱,那么,我们对工匠的接触与向往可以是少年对美好人生的初恋,是人对物质自然的惊异,找到了把握人生的切入点。恋爱谈得不错,让我们热爱生活,从小受熏陶,工匠精神没学到,人生热情倒不低。这切合了一句老话:做人做人,就是要做的。
我想,如果我不是教书匠,大概会是个工匠,快乐的工匠。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说:老司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