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肩月,一壶酒:一直在路上
胡腾华/文
如果要为李白塑一尊雕像,我认为最好的姿势就是描摹他行走的样子,月在肩,酒在手,走成一阵风,走出一道绝美文化景观,伴随一声历史感叹。
他从四川出发,最终寂灭于安徽。
四川江油县青莲乡,李白五岁后才随父亲从西域迁居于此。父亲名叫李客,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据说是一位盐商。由此,我们不难判断,李白走南闯北的基因是遗传他父亲而来的。在那个安土重迁的年代,远离出生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居住,江油要有多大的商机才能吸引这个叫李客的商人。不管什么原因吧,李白小小年纪就走了这么远,似乎注定他行走的一生。
与王维从小习染佛学不同,李白从小深受道教的影响。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六甲”就是道教典籍。在四川这个道教最活跃的地方,李白的文化血脉里悄悄根植进了超然物外的洒脱和仰观宇宙的博大,因此他的诗歌常流露出“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概和浪漫。他自诩为“谪仙人”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方面是酒精的催化作用,另一方面是对自己才学和人生境界的高度自负。
不安分的李白拥有不安分的资本,有父亲提供的源源不断的资金,有张扬狂放的个性,有万中无一的天赋,总之,一切叛逆青年所需要的条件他都具备了。好吧,那就出发吧。他喜欢挑战,“十五好剑术”“十五游神仙”。听说裴旻在河北领兵与契丹、吐蕃对抗,他就跑去向剑圣学习剑术和骑射。武艺的提升导致自信心暴涨,他以游侠自命,结交各地“豪雄”,身佩短剑,仗剑走天涯,随时准备“路见不平一声吼”,一展惩恶扬善的雄风。
李白的身影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奔波。24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远去他乡的李白心中永远藏着一轮峨眉月,“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但思念挡不住他离家的脚步。他顺着水路从西往东,出三峡,入重庆,踏中原,一路足迹遍布黄河中下游和几乎整个长江流域。他一路走一路结交朋友,他和孟浩然共游黄鹤楼,告别时,他心情沉重,登高远眺友人离去的背影,“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良久,李白才离去。
李白游到哪里就把诗歌播撒到哪里,他的诗名也越来越大,惊动了诗坛,也惊动了天子李隆基。天宝元年,朝廷下诏征聘李白去长安。听到这个消息,李白一下子狂喜不已,像一个突然得到礼物的孩子,他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自认为大展宏图的时机到了,幻想着安邦定国,光耀门楣。他雄赳赳、气昂昂,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来到京城。当时迎接李白到来的场面一定是万人空巷吧,在围观的人群中有欢呼,有赞叹,可能还夹杂着一两声冷笑“哼,这个根本不懂政治的诗人过于狂妄了”。但李白不会注意这些,他的眼睛是向上的。由诗人的身份而晋升为翰林学士,这是古今第一人,李白有理由狂傲。李白确实飘飘然了,那就喝吧。在京城他结识了愿意为他金龟换酒的贺知章,高兴啊!和一众酒客结成喝酒小团体,号称“饮中八仙”,喝酒喝出了新的高度。他走进皇宫也是见酒就喝,躺倒成了他的常规性体态。有一天,玄宗去花园赏牡丹,牡丹开得正艳,就下旨让李白写诗助兴,于是躺平的李白就被歌手李龟年一盆冷水浇醒。李白不愧是诗仙,提笔一挥而就,写下《清平调》三首。又是“露华浓”,又是“瑶台”,杨玉环喜不自禁,捧着墨要李白多写一些。可是李白要的不是这个,他来这里不是做助兴工具的,喝酒就是他逃避的方式。中国的政治生态就是这样,皇帝越赞赏的人越容易招致小人的嫉妒,处境就越凶险,再加上李白的个性根本适应不了处处受约束的环境。出走,就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离开长安的激流旋涡,李白又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他一边喝酒,一边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呼朋引伴,一掷千金。他一路向前来到洛阳,在一个不起眼的日子,他遇见了杜甫。两人一见如故,携手同游,情意绵绵。再次出发,又遇见了高适,干脆就来个三人行。这次游历,杜甫成了李白一辈子的迷弟,他时时梦见李白,用“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样的句子来称颂李白。
天下无不散筵席,告别两位诗人,李白独自上路。没有一个地方能长久留住李白,除非那里有月亮。当涂的采石矶有一个捉月台,这名字无疑对李白有相当的魔力。果然,李白提着酒壶、乘着酒兴来了,他手中的酒杯和天上的明月一样的洁白明亮。他看一眼杯中的月亮,再看一眼天上的月亮,圆融而皎洁,他“举杯邀明月”,仰头对着天空一杯接着一杯,想将月亮喝到肚子里去。李白一低头,发现江面上也有一轮月亮,时而被粼粼波光搅碎,碎成白银,碎成雪片,碎成丝带,时而又拼合成玉盘,他想起了小时候看月的情景,莫非,月亮正向自己招手,是的,月亮是在招手,他长啸一声,跃入长江淼淼波涛之中……
他以酒的名义完成了对月的最后一次追逐。时光走过千年,他早已化为一轮明月,高悬在民族的天空、历史的天空,圣洁而光华。
诗人余光中对李白的评价如此精当,不可不提: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