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峰散记
张明辉/文
抵达灵峰已近傍晚,晚霞开始落幕,一抹淡黄涂抹天空,那是落日的华彩。眼前葱郁的山林,铁灰似的山峰,由近景推向远处,如此明净、魔幻。
我踏过谢公岭的老桥,凝视着周遭的一切。我曾无数次目睹谢公岭的日出日落、春夏秋冬。眼前的景反复出现,却又如此不同。那成片淡紫色的马鞭草,曾经开得动人心魂,开出一个个浪漫的淡紫色的梦。那株被台风吹折枝条的杨梅树,已不复新绿。黄灿灿的金鸡菊、素白的油桐花,早已凋零,化为尘泥。
正是雁山的枯水期,溪水断流了,露出光秃秃的溪床。不见流水,不见溪鱼的鸣玉溪便少了韵味。
桥头牌坊的廊下坐立的大多是当地村民和游客。有卖山里草药和特产的,也有卖青草糊和西瓜的。石凳、桥栏上或坐或靠着三三两两闲散的村民,捻熟地说着乐清方言,闲扯上几句,又被呼呼的山风吹跑。
还好,灵峰的绿即使在夏季也绿得醒目。双笋峰、超云峰、合掌峰、象鼻岩……那些熟悉的山峰就在眼前,就像是个约定,恒久不变。灵峰的山水如此秀丽,滋养着我的心性。
当夜幕袭来,灵峰便披上一件黑色的外衣,影影幢幢的山峰变得更加魅惑,仿佛蝉的躯壳。而蝉依旧在忘我高歌。它在白日里的激情一直延续到夜晚,持久而热烈。它一定是个活力四射的诗人,散发着荷尔蒙的味道,但我却听不懂它那高亢的诗句。
暑气未消,心静自然凉。在溪边的石头上坐坐,点上几个小菜,和相熟的好友喝上几杯,似乎能够驱散黑夜,甚至可以忘我。此刻,与山峰对饮的人是畅快的,更有谈资可以下酒,他已经远离了喧囂,用酒水再一次审视着自己内心的孤独。
人是有气息的,如同草木,与气味相投的人交往才有意思。阿人是有亲和力的,年逾六旬,腹有诗书,一把花白山羊胡就是他的标志。他是雁荡白象人,在山中住了八九年,嫌理发太麻烦,因此束起了发。我跟牧童夫妇介绍说他是在山中隐居的人,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他爱喝酒,酿了很多酒,杨梅酒、桑葚酒……他种花种菜,整饬庭院。他做得一手好菜,慢工出细活。喝酒的人一般耐不住寂寞,他经常会邀朋友过来喝酒,因此也经常下山去会朋友。谈起文学,他提起了朋友车前子、马叙……以及在丽江偶遇的北岛。我曾在6月20日写过一首诗,算是对他的白描:
◎山居的阿人
阿人有点怪
一个人住在僻静的山上
阿人戴了副老花眼镜
表情温和,目光锐利
阿人长发花白
山羊胡子也白了
阿人穿着大裤叉来回走动
为我们端上一桌酒菜
阿人走路的样子温吞
嗓音却雄浑
山上的日子冷清
阿人读书、喝酒、种花、种菜
阿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
肚里装了不少墨水
阿人稳稳当当坐在八仙桌旁
吞云吐雾,举手投足的样子
像极了马叙的画中人
阿人吐出的字
化作一串串秘符
被古老的山风吹跑
突然就停电了,黑漆漆的夜。周遭幽寂,虫吟四起。在民宿屋顶的露台上抬头,天幕散落萤火般的点点星光。近旁传来孩子的声音,他说:“妈妈,你陪我去看星星,好吗?星星,好漂亮的星星。”然后是童稚的数数声。
已经多久没有纳凉了,童年的往事浮现,那时候经常会搬张桌椅,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天幕浩瀚,无边无际的月光,无边无际的星空,无边无际的清凉。那样的夜晚是迷人的,有很多故事值得咀嚼、回味,那样的乡村静寂、虚无。
灵峰侧畔的素履之宿,门前就是谢公岭古道,晨起,我时常在山间漫步,那是必不可少的功课。彼时,人尚在清梦中,鸟叫醒了山谷。晨间的空气清冽,人在自然中呼吸,视觉和嗅觉也会变得异常灵敏。上岭,在竹林掩映间听空谷的鸟鸣,看远山的云雾。下谷,在马鞭草的紫色花田里穿行,在鸣玉溪畔孑立,凝视溪水溅起的白色浪花,碎玉般瞬间化为虚无。此刻,万物开始苏醒,身心俱是空灵。我在呼吸,与山心意相通。我在行走,草木也在行走。我成了山中微小的一部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