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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3版:夫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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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越过山丘

  “我家大雷山,山高天与属。”

  这是岙环边境的最高峰,山形魁伟如摩云巨掌,峡谷深邃似洞天桃源,一带俗称“洞山”,黄氏家族聚居其中,又名“洞黄”。

  孔昭本名黄曜,童年一度风光无限。父亲是家族的凤凰男,第一个考取进士,带了全家进京,任职国防部高参(兵部职方司主事)。

  巨变发生在他14岁时,母亲病故,孔昭作为长子扶榇南归,第二年返京走到通州地界,又接到父亲去世的消息。

  父母双亡,弟妹年幼,门庭寥落,少年孔昭扛下所有。“窃惧诗书之泽自我而坠,日夜淬砺,不敢暇逸”,他仿效范仲淹划粥而食、发奋苦读,困倦至极就“书姓名于掌以自击”。有一次姨母送来麻糍和蜂蜜,他读书入神,吃完才发现蘸的不是蜂蜜,全是砚墨。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挫折永天真。”这段至暗时刻,撑起了孔昭一生的坚强。据说革命先驱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时也曾误拿粽子蘸墨,后被写进党史广为传颂。类似情形的还有王羲之、戴东原、陈毅……历史充分证明,凡是有幸墨汁干饭的人,注定就是这么优秀。

  十年寒窗,孔昭终于走出洞山,与县学好友谢铎相继金榜题名,一个进了建设部(工部),一个进了社科院(翰林),结成帝都二人组。

  “每早朝入掖门,当缙绅丛聚之中,(孔昭)必与铎辈论诗文,或又评程朱当时事,故声大言,欲闻于人,剌剌不休如是者十余年。”

  颇有人嫌恶这对有点“骚咧咧”的嘴炮CP。两个步入仕途的年轻人,豪情满怀,意气风发,正如他们的名字“曜”和“铎”,要像明亮的光芒和响亮的铃铛,澄清朝堂,声振天下。

  (二)高光时刻

  孔昭入仕的工部屯田司时号“浊曹”,贪腐盛行。他因持正不阿被同僚诬告陷害,入狱八个月才查明冤情,同僚下课,孔昭平反。

  仕途祸福相依,这次光荣出狱让孔昭名声鹊起。3年后吏部缺员,海选优秀干部任职重要岗位,孔昭被推举调入文选司,在司里14年,担任郎中(司长)近10年。

  明代废相,吏部权重,文选司为吏部四司之首,执掌四品以下官员选拔调动。文选郎中虽然只是五品官,却是公认的地表最强司长,堪与封疆大吏分庭抗礼。

  组织人事工作高度敏感,文选郎中通常下班回家就闭门谢客,摆出一副死相,避免嫌疑非议。

  但孔昭不以为然,“苟以深居绝客为高,何由知天下才俊?”他开门延客,大张旗鼓询访人才、掌握舆情,当面考察“言之诚伪”与“鉴识高下”,记录在册作为官员铨选的依据。

  此举并非没有先例,北宋吕蒙正、南宋施师点,都有公开搜罗人事、造册备选的“夹袋人物”故事。但人家都是顶级的重臣名相,孔昭如此高调,不啻为一场押上政治前途的豪赌。

  在技术官僚的层面,孔昭做到了极致。

  对请托,他一概“正色不应”;遇行贿,“斥之去”,却“终不言其姓名”。门如市,心如水,既有底线,又不为己甚。

  对组工业务,他“守法据例,不市恩,不卖直”,安排官员职位必量其宜、当其才,办事讲原则,处事有风度,成事不居功。

  但要最终通关,搞定BOSS才是关键。有时跟领导意见冲突,吏部一把手“推案盛怒”,吓得“左右皆匿”,孔昭“恭立不去,颜色愈和”“俟怒止,复言之”,磨得领导没了脾气,“竟从之”。其情商韧力,颇有前朝名臣“殿上虎”刘安世的风采。

  这是孔昭人生的高光时刻。因为这段经历,即便多年后斯人已去,大明吏部依然流传着“开门文选”的美谈,《明史》给了他“矫厉绝俗,物不能干”的评语,而在家乡洞黄,他以“天官”之名成为传奇。

  (三)权力游戏

  孔昭能够玩转吏部,离不开上层的栽培。

  吏部尚书尹旻,深耕吏部20多年,任尚书13年,“选法通敏,贤愚皆悦”,是道行颇深的人精。他一手提拔了孔昭,由孔昭站到前台唱白脸,“有不行者或借孔昭为辞”,自己稳坐后台唱红脸,也算各得所宜、配合默契。

  但吏部之上,还有内阁。

  如果把大明朝廷比作一个公司,内阁对吏部,就像偏弱的CEO对偏强的CHO,终是压过一头。成化年间,阁部相争,尹旻与内阁首辅万安暗斗。一次某位阁老的儿子去世,按照“封妻荫子”的恩荫制度,文官子弟满25岁可以对照父辈的职阶降4品授予官衔,死者恰好卡在这个年龄,内阁提请吏部通融,赶紧给授个虚衔好体面出殡。孔昭一口拒绝,“朝廷名器所以励天下,非赙襚类也”,就是不给你吊丧送人情!

  内阁之上,还有宦官。

  宦官权势之盛,内阁都要仰其鼻息。尹旻为了攀附如日中天的西厂提督太监汪直,竟以尚书之尊,携僚属向年仅十七八岁的汪直行跪拜大礼,换来一个太子太保的封衔。不知孔昭对此作何感想,只知一次,有宦官在退朝后立于宫门树荫下,请孔昭过去说事,孔昭如若不闻加快脚步,“竞趋出”。

  宦官之上,更有皇帝。

  成化朝弊政,莫过于传奉官。皇帝越过组织程序,通过太监“传奉圣旨”直接任命官员,动辄几十、上百顶官帽批发,十几年间超过4000多人。尹旻“无旬日不赴左顺门候接传奉”,吏部有苦难言,也辜负了孔昭在文选司的所有努力和坚守。

  成化十七年五月,吏部上报了一份拟提拔人员名单,孔昭排在首位,却被皇帝亲笔刷下换成他人,失去了一次升迁的机会。好在次年十月,早已熬满资历的孔昭终于被任命为国家信访和档案保密局副局长(通政司右通政),跻身正四品中管干部——也是存在感最低的四品官,专管军队人事档案(提督誊黄)。对比文选司的高光C位,官升一级,势减万分。

  被近乎冷藏5年后,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孔昭又被调往陪都南京,担任南京工部右侍郎的闲职。南京是远离政治中心的闲官养老之地,若无特殊的际遇或贵人的提携,三品侍郎也是官僚常规晋升的天花板。大体而言,到了这里就已经可以看见仕途的终点,在真正的权力游戏中,孔昭仍是未上台面的小卒。

  (四)最后一搏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成化帝驾崩,被誉为“中兴令主”的弘治帝继位,换内阁、谪权监、汰传奉官,启用原南京兵部尚书、73岁的清流领袖王恕为吏部尚书。圣主如天万物春,朝堂上下无不感奋,远在千里外的南京也是人心涌动。

  其时南京工部尚书空缺,由孔昭主持事务,他做了两件事,一件看似偶然,一件疑似预谋。

  一是下属工地出土了一尊铜色斑斓的古鼎,孔昭闻讯,立即下令在鼎上镌刻“文庙”字样,理由是防止小人趁机献宝邀宠。不久,果然有朝廷驻南京宦官首领(南京守备太监)觊觎古鼎,发现已被刻字破相才悻悻收手。

  这事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明知宦官把贡献珍玩作为晋升之资,孔昭公然截胡,摆明了寻衅打脸的节奏。考虑到有明一代,是否够胆硬刚死太监,既是检验清流成色的试金石,也是名留史册的敲门砖。王恕大爷早年的成名一战,就是恶意放走宦官进贡的白鸲鹆(八哥)。孔昭此举,可谓投名状加宣言书。

  二是弘治元年正月,南京工部奏请朝廷,由孔昭的手下干将毛科牵头,“提督清理沿江一带芦洲”。

  “芦洲”是长江冲刷淤积形成的土地,属于工部管理的国有资产。由于年深日久、坍涨不一,“旧额洲场日见侵削”,新生的土地却多被权贵吞占,其中潜伏大鳄,尤以历任南京守备太监为首。10年前就有御史上奏举报,反遭老皇帝一顿呵斥。如今新皇登基,孔昭发起专项清理行动,正是要在太监头上动土。

  弘治二年二月,图穷匕见。南京众多御史联名上疏,以非法侵渔土地为由,弹劾守备太监十项罪状。宦官们奋起自辩反诉,双方相互攻讦,波及面持续扩大,南京的户部、刑部、工部、都察院、大理寺、应天府……几乎半个官场都被卷入其中。

  这场风波的最终结果,是宦官“免问”、对手团灭,史称“南京之狱”。十名御史撤职查办,南京都察院“台署为空”,所涉多个衙门的官员或谪或贬,孔昭的属下毛科入狱,自己也吃了罚俸三月的严重警告处分。

  对于这个结果,王恕接连上疏甚至辞官抗议,强烈要求撤销对孔昭等人的惩处。皇帝当然不会答应,很明显,这就是一帮不得志的闲官,见着老王上台风水轮转,成伙作势,党同伐异,大搞政治投机,捞取政治资本,破坏政治生态,不严厉敲打还留着过年?

  而这帮人把矛头对准宦官,更是踢中了铁板。清以满臣制汉臣,明以宦官制文官。忠烈如于少保,铁腕如张太师,都要交通宦官方能成事。就连王恕本人,也是靠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的力荐才被起用。在皇帝眼里,没卵子、没根脚、完全寄生于皇权的宦官,远比自矜名节、盘根错节、“忠诚不绝对”的文官更加值得信赖。

  “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所谓明君昏君,并无本质区别。

  所以,洞晓“宫中府中俱为一体”的孔明可以稳做丞相,而“此心多耿耿”的孔昭只能继续冷藏。嗣后王恕等人多番运作,均“沮于内阁司礼监”,让孔昭回归吏部、进位接班的企图,化作一场金陵春梦。

  晚年,孔昭给自己取了一个不无解嘲的自号:洞山迂叟。人生就像走在家乡蜿蜒的深谷,光照在谷底的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当初的少年走着走着就变成垂暮的老人,只有倔强如故。

  大明弘治四年(1491)七月,孔昭在南京罹染热病去世,时年64岁。

  后记 〉〉

  孔昭死后,出于对子承父志的寄望,又或是作为某种补偿,长子黄俌被调入吏部文选司,提拔到老父当年的位置。只是没有乃父的沉毅勇决,不久便在各方倾轧下身心交瘁,落职回家抑郁而终。

  好在孙子黄绾是聪明人。他靠祖萌入仕,在嘉靖朝那场轰轰烈烈的“大礼议”事件中,在文官集团与皇帝争夺礼制话语权的决战关头,“不要人夸颜色好”,以高度的政治判断力、政治领悟力和政治执行力,坚决上书拥护皇帝,积极参与编纂关于“大礼议”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明伦大典》,由此青云直上,荣膺南京礼部尚书。

  这是黄家辉煌的顶点,此后便趋于平淡,再无卓异可观。老家洞山也是花果飘零,到20世纪大跃进修建桐岭水库,洞黄整村外迁,只余几栋老房、三两翁媪留守山间。古人以为山川灵气孕育英才,英才出则灵秀减。眉山出三苏,草木为之枯;洞山出孔昭,村庄淹水库。大凡一人、一家、一地、一族,都逃不过时运迁革。

  还有谢铎,为孔昭撰写墓志铭后又活了20年,活成了年高德劭的耆儒。不过,那个民间故事里牛逼哄哄的谢祭酒,其真实的人生,基本上是个在朝堂一筹未展、家里病丧相继、“百恨未消愁欲死”的苦逼。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故事就是用来颠覆现实的。人们不过借用了谢祭酒和黄天官的名头,去演绎那些机智谐趣的传说,让竹子长到天上,让皇帝变成小丑,让高贵者的愚蠢饱受嘲弄,让卑贱者在调笑戏谑中卸下生活的沉重,享受片刻的自由和轻松。甚至在另一个故事里,谢祭酒或黄天官还曾用计谋“代皇三日”,斗胆僭取至尊的权力舒展怀抱整顿乾坤,哪怕为此丢掉了头颅。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