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赵佩蓉/文
旬日不见阳光,持续的阴冷。久困室内,觉得腿脚都已笨重僵硬,连心也快生锈了。鼓足勇气,出去走走。
一出门,就后悔了。
大团大团的灰云,布满天空,压得很低,厚实得如同旧棉被。抬头能看到分明的水色,感觉到摇摇欲坠的雨意。清寒伏在地面,升腾至空中,里面蓄着朔风的阴谋。江南的北风,终归缺少光明正大的阵势,坏心思全使在暗处。它们从四面八方袭来,在额上,在脸上,在耳沿,留下针尖戳过一般的战栗。周遭跟着风向略微倾斜。整个世界,允许我抵身依靠的不过是外套上的一个插兜。那种冷清,紧实得如同旋涡,将我围住。覆盖在伞面上的雨雾,每隔一段时间,就积成饱满的水滴,珠络一般地滚下来。忽见一大片白茫茫的鹭鸟,停落在岸边的枝梢上。鹭鸟原有的矫健,已经被阴寒驯服。它们停止飞翔,止息鸣叫,以无精打采的忍耐姿态委曲求全。它们敛起双翅,将长腿收缩在胸下,蜷伏成硕大的句逗。我走近了,从树下经过,它们也懒得挪一挪位置。
我沿着湖心公园的长堤走,转头却见村碑石下站着一位老者。我知道平常集市日,这一带是蔬菜自产自销区。老人穿着半旧的雨衣,只专注地做着手头的事情:他佝偻着身子,双手合拢,全力护着一顶破伞,根本没有闲暇来留意我停在他身上的目光。伞下摊开的编织袋上,三三两两的是大蒜、红萝卜、大白菜。我可以从容地看到他的面貌:他很瘦很瘦,仿佛生命的全部力量仅能支撑一层皮、一副骨架。他皮肤灰黑,五官好像都被尘土经年浸泡淹没,极其模糊。
我在他的摊前站定。他匀出一只手,指着地上的蔬菜,“都是山园地种的,是本地小种,带点回家吧。”他边拿起一把红萝卜一把大蒜,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边嘟囔着:“下雨天,卖一点算一点,给你四元钱一斤。”见我没有拒绝,他一边动作缓慢地称重,一边絮叨着:“天可真冷,菜都瘫在雨里。过几天,要贵的。”我回他:“这么冷,太辛苦了,早点卖完回家去。”老人抬起微微浑浊的眼睛,“冻习惯了,就想着过年前后卖几个散铜钿。”这话,叫我心里惆怅。“吃了才相信,我的菜老实好。”老人将塑料袋捂紧,递给我。
我再一次打量他。岁月是风尘,不由分说地将一些美好吞噬。老人的容颜、心气、精神,都在退隐消失。多年来与泥土相处,他也活成了泥土的颜色和模样。但是,耐心实在地用全部热情来完成一桩微薄的买卖,这是一个劳动者自食其力的尊贵。
天空仍是像洗褪的灰棉布,雨点从宽薄的织纹间洒下来。行人寥寥,形色匆匆。文化礼堂的拐弯处,有个水果摊,是一辆改装的电动三轮车。车斗上搭了块木板,分门别类摆放着水果。水果都包裹在薄纸里,再罩着菱形方格的网。还有削好的荸荠、甘蔗,蒙上了保鲜膜。一个妇女坐在三轮车的坐垫上。女人脖子上围着辨不出主色的围巾,头上耷着土黄色毛线帽,戴着口罩。
我上前挑挑拣拣。在帽子和口罩之间,女人露出带着笑意的细长眼睛,与我攀谈:“实在冷,街上人也没。往年,砂糖橘都要卖六七元一斤的。”说话间,扭头见一中年男人将一辆电瓶车停在摊档边,也没出声,默默地递过一个用很多塑料袋严实包裹的搪瓷罐。他将水果拢了拢,开口对女人说:“这么冷,生意又没。吃了饭,赶紧回去。”女人拍了拍男人身上的水渍,抬头对正在收拾的男人说:“再守守吧,兴许下午有点生意。”女人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低语:“你先回去,下午还要出工。我吃了饭,换个地摆摊。”他们之间再没有言语,男人只有条不紊地将水果归类装箱。直到女人吃光了面条,连最后一口汤也不剩,男人才略提了提嗓门,“不要命了!快点回去。我今天还是三倍工资,饿不着你。”女人的声音温细起来:“嘿,吃饱饭,也就不觉得难熬了。”他们之间,没有甜言蜜语,但传递出来的情意,早已在彼此的心里筑成了拦截寒潮的大堤。
原来,温暖与光明,就蛰伏在寒冷与阴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