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塘乡亲
潘正文/文
三层石屋,黑瓦石墙,门口几步远是一道齐腰的挡墙。墙外一带连绵的断崖,一落千丈,辽阔的大海就在眼前,不分昼夜地唱着吟歌。
石屋筑在一片凹进去的山岩间,从远处望过去,如同一堆堆沉默的礁岩,又像是一支支悠扬的渔歌。
屋外偏左的地方是一块隙地,罐罐坛坛的,满地儿摆着多肉植物,青青的绿绿的颜色,小巧玲珑,虽说个小,可花瓣儿饱满生动。以前这些大多贴在海边的山岩上长着,现在竟成了海边人家点缀的盆景。当然除了多肉外,还有阔叶的桑树、纤弱的瘦竹、一支支火焰般挺起的丹顶鹤……红灼灼青葱葱的,看得出主人还颇费心思。依着墙搭了一个棚架,缤纷的花在上面蓬蓬地开着,连那缠缠绵绵的牵牛花,也忘不了沿着七八条网绳,一个劲地往上爬着,爬得快的已经到了二楼窗台,如同筑起一座姹紫嫣红的“花台”。一股泉水从岩缝里盈盈而出,汨汨地流着,泉水细极有如游丝,一路下来润物无声,悄然地落在了花架边的一个小水潭里。
这就是海宝的家,也是阿香的家。
海宝和我是多年的邻居,平日里多有往来,那时每当渔船进港,他们总忘不了送些新鲜的鱼虾过来,只是自打我们合家去了小城,便极少来过。
海宝和阿香两口子,都是地道的海山人,说一口带着闽南腔的石塘话。海宝年轻时是个捕鱼好手,在渔业大队里的机帆船上,干了多年的“主意大”,负责渔船上捕捞的事务,劈波斩浪也曾一度风光过。退休后,忙了一辈子的他不肯歇着,便置了一条机动小舢舨,去给渔民上下船来回摆渡。渔民出海了,小船便在海湾里泊着,渔船一进港,海宝就没日没夜地忙开了,如果没有前几年的胃病重犯,说不定到现在还在忙碌着。
一个晴朗的五月天,石塘湾里波平如镜,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海边的岩石,发出“哗哗”的声音。我沿着洁净的海滨码头,穿过浇了水泥的海边小道,到了半山腰,踏进黑瓦石墙的海宝家。好客的夫妻俩高兴地把酒和满是渔乡风味的下酒菜摆满了桌子。说到酒,石塘渔民素来喜好黄酒,不腻不烈,别有一番妙处。此刻两人相遇,只有黄酒如温旧书,如对故友,真是醰醰有味。石塘人朴实,不像城里人礼数那么多,真真假假的分不清。有人说,石塘渔民喜欢你,那便真正地喜欢你。石塘乡亲对你好,那便是真正地对你好,他们敬你酒,千杯恨少,只求一醉方休,这便是石塘渔民表达感情的方式。而这种人间最可贵的感情,仿佛只能用酒来表达,远比一切华丽的言辞更为合适了。
见了故人甚是畅怀,酒过三杯,海宝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海宝是个60多岁的人了,长得高大结实,在他那张古铜色的善意的脸上,长满了络腮胡子,它几乎占据了半个脸部,只是现在都被他修饰得光光的。瞧他那眉目神气,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教人第一眼便心生亲近之感。尤其是说起话来,那个大嗓门老远就能听见,颇有一副典型的石塘渔民的样子。他有几十年的闯海经历,在他的心里,满藏着许多充满了神奇色彩的传说。传闻中他的眼睛能看透深过百丈的大海,看清水里洄游的各类鱼虾;他爬上桅尖,单凭一双肉眼,就能看见十几里外海上的鱼群;他的耳朵辨得清水里鱼的叫声……
“听说每年的开渔节都挺热闹的?”我颇感兴趣地问。“是啊,在渔区这是个盛大的节日呢!”海宝点点头。也许我的话勾起了他心中的往事,喝了一口酒后,他便跟我讲起了年轻时的那次开渔节。
那时的大钓船,经了秋季的在港修整,在择定了一个丽日和风的好日子后,便举行一次隆重的开渔典礼。开渔节那天,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叫作“嘎妈”(音译),就是测试年轻渔民船上功夫的意思,其中一项是爬桅杆比赛。说到这儿,海宝眼睛里隐隐地发出了一丝丝的光,顿时神采飞扬起来。那时他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血气方刚,被船长挑中参加爬桅杆比赛。按照规定每船选出三个年轻渔民,一个人爬一支桅杆。选手们各自背上插着一面三角形的大红旗,上面绣着“独占鳌头”字样的登头桅,绣着“八面威风”的登中桅,绣着“顺风得利”的登三桅。当小伙子们“唰唰唰”地上到桅顶,便把各自的红旗迅速地插上高耸的桅尖,再轻轻地一滑,稳稳地落在了甲板上。那次,海宝爬的是头桅,在一片欢呼声中,他得了第一。就是这次他被阿香看上了,不久他们便订了亲。往事如烟,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
听完了海宝的叙述,我羡慕地看了眼他,转而把目光移向了窗外那片宁静温柔的大海。“真美啊!”我发自内心地赞叹着,海宝眯着双眼笑了。“别看大海平日里斯斯文文,可发起怒来就像千万头猛兽在咆哮,海上捕鱼如同是考验一个人意志的战场,一些经历令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海宝颇有感触,在片刻的停顿后,果然又徐徐地讲了开来——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海宝所在的机帆船正待回港,海上突然刮起了大风,掀起了巨浪。天不停地下着雨,被巨浪撞击出的白沫,发了疯似的爬上了后面的船舵。机帆船在风雨浪涛中不住地颠荡着,光落差便有四五米那么多。一个长长的横浪打了过来,一只小水杯掉落到甲板上滚来滚去,驾驶亭的倾斜仪不时地指向20°的刻度。船员们身着雨衣、救生衣,叉着双腿,蹒跚地走着。海水涌上了甲板,稍不站稳就会摔倒,甚至甩进大海……海宝顿了顿,似乎在经历着一程艰难的跋涉,这里面有着些许的苦涩,也有着几多的坚毅……
我默默地听着,一颗忐忑的心随着海宝脸部表情的变化而起落。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一言未发地坐着。我像第一次认识海宝一样,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驾驭过不知多少次狂风骇浪的“讨海人”,似乎在他的脸上,寻找到了一些以前未曾发现的东西——一个渔民的勇敢与旷达。此时,海宝在我的心底蓦然地高大了起来,岿然如一块峭拔的礁岩,又像一片鼓满海风的褐帆,教人油然而起一种对老一辈石塘渔民的崇敬!
缓了口气,海宝终于从那片阴影中拔了出来,话题转向了他最喜爱的捕鱼。说起捕鱼生涯,这个老渔民可来了劲儿,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话也越说越多。这倒不是因着喝了酒,而是他对以往生活的挚爱和眷恋。
“想那时,春汛小水墨鱼旺发,大路边,岩石上,海滩头,墨鱼干遍地晾着……”是啊,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共鸣,使我眼前浮现起熟悉的旧时情景。那时的石塘,无处不飘逸着墨鱼干那种特有的香味,连海风也是香的了。“可如今不同了,以前的渔场早已消失……”海宝仿佛喃喃地自语着,脸上渐渐地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提起现今的捕鱼,海宝的脸上顿时舒朗开来。20年前温岭的渔业实现了渔轮化,因着近海资源的枯竭,走上了远洋捕捞的路。海宝的儿子也新造了一艘渔轮。说着,他立起身走到窗前,指着不远处的那片海。窗外,岿伟的国家一级防浪堤,长龙般地横卧在海面,环抱着一泓波光粼粼的椭圆形的海湾。在长堤的边上,泊着一艘油漆一新的渔轮,蔚蓝的船身,雪白的亭室,分外的耀眼,这是海宝儿子的渔轮。“现在的船就像商品房一样,餐厅、浴室、多功能厅一应俱全,船员的卧室宽敞明亮。”海宝像是有意在我面前炫耀似的。“船上都装上了卫星导航仪、电子测向仪、彩色探鱼仪等,可先进哩!”海宝还告诉我,几年前他的儿子在海滨买了一幢海景房,开起了民宿,生意挺是红火。海宝的一席话,宛如在我的眼前铺开了一轴温岭现代渔业和渔民生活的长幅画卷,弦外之意饱含着一代老渔民对未来的憧憬。
酒,终于停了。它像一股暖流,在我的血液里缓缓地流淌,又像一团火,点燃了我心中的那份炽烈的乡情。里面有着石塘渔民的朴实,有着石塘渔民的豁达,也有着石塘渔民对未来的向往。
断崖下,无穷无尽的海水来而复去,一浪接着一浪。怀揣着浓浓的乡情,我微醺地离开了海宝和阿香那个黑瓦石墙的家。到了山下的码头边,回头望去,海宝夫妻俩依然站在门前那堵齐腰高的石墙边,不住地向我挥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