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中睡下去，醒来又沉醉，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丽的东西都不够。于是，我们取我们所能取，好好享用。”

　　天寒的岁暮，有冷雨泠泠地敲打着金属窗棂。有好几个夜晚，我依偎着静寂，倾听那个叫埃斯佩朗莎的墨西哥裔少女的喃喃自语。每次，我都在一种欲罢不能的叹息和垂羡里，遏制住深不可测的迷恋。当我熄了灯掩上书本，一些灵动的语句不需要任何邀约，直接闪现在我的脑海，用一种极为纯洁的诉说方式来讲述少女的思索和成长，讲述生命的美与痛。我贪婪地循着她的温香，不倦地相随相依，走进芒果街的深处。

　　这是芝加哥的一条普通街道，浮云、瘦树、病猫、垃圾、流浪汉，拉美裔聚居的嘈杂社区。经历过很多次搬家之后，“芒果街小屋是我们的”。少女埃斯佩朗莎蜗居在丑陋破旧的公寓楼。她的居所很小，“是红色的，门前一方窄台阶，窗户小得让你觉得它们像是在屏着呼吸。几处墙砖蚀成了粉。前门那么鼓，你要用力推才进得来”。每一段成长里都有隐秘的忧伤，她的心里隐藏着“没有根”的移民一代普遍的心酸和无奈。跟随埃斯佩朗莎的眼睛，我得以窥见美国底层民众的生活形态：身处异乡，热爱自己的故土，却不得不接受异国文化的侵占，穷孩子读书的不易，学校食堂的人种限制。“我得有一所房子，一所真正的大宅，一所可以指给任何人看的房子”，这是埃斯佩朗莎最初的梦想，也是她对生存现状进行审视和抗争的缘起。

　　所有的觉醒从正确认识自我开始。埃斯佩朗莎逐步认知自我，在追逐梦想的过程中一天天成熟。她对自身形象的关注从外貌开始。她因为一双旧笨塌的鞋子而不愿意起身跳舞；她喜欢穿上高跟鞋，兴致勃勃地打扮自己；她甚至想做一个“焕然一新的我”，“晚上坏坏地坐在外面，脖子上挽个男孩，裙子下有风吹过”。这些真实细腻的心理轨迹描摹，呈现出少年经验与成人意识的有机糅合，展现出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似乎变得漂亮就可以帮助改变命运。直到米歇尔遭遇强吻，她才意识到女人再貌美，也只是男人随心所欲的工具。她反对将家庭当作躲避现实生活的手段。

　　埃斯佩朗莎向周边环境观察，深入体悟女性的生活状态。小说中有很多章节以芒果街上的女性作为描述对象：在街灯下独自起舞，“等一辆小汽车停下来，等着一颗星星坠落，等一个人改变生活”的马琳；年纪轻轻，连买一瓶饮料也不能走出房门的拉菲娜；丈夫出走，为维持生计无暇照管孩子的罗莎·法加斯；埃及女王一般美丽，却屡遭父亲像打狗一样揍的莎莉。小小的埃斯佩朗莎每天看着芒果街女子的处境，那些真实的事例无时无刻不在警告着她，现实是多么残酷——靠男人、靠美貌、靠婚姻都无法改变女性的命运。当女人将丈夫和家庭当作自己唯一的天空，就会或多或少处于焦虑和恐惧中。无论是年轻的女子还是老妪，甚至是自己很聪明的母亲，都被强大的男权力量禁锢。她们被拘囚在一所属于男性的房子中，女性的职能只剩下料理家务和伺候男性。

　　埃斯佩朗莎在见证诸多不幸的同时，受到了阿莉西亚的影响和鼓励。阿莉西亚不想在一根擀面杖后过完一生，整夜地学习，头一次去上大学。埃斯佩朗莎听从内心的calling，有意识地反抗，“我想成为海里的浪，风中的云，但我还是小小的我”。她要积蓄自己的力量，不再妥协于别人强加的命运，“有一天，我要跳出自己的身躯，我要摇晃天空，像一百把小提琴”。埃斯佩朗莎自我蜕变最重要的一步，是给自己找了一份在照片冲印店的工作，意味着视野格局突破了原先的家庭局限，建立起与社会的强大链接。她把一袋袋书和纸装进包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芒果街”，只有这样，才会拥有“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房子，不是爸爸的，也不是任何一个男人的”。这里的房子，显然脱离了物象意义，更多地指向女性的自由和独立。

　　埃斯佩朗莎依靠写作获得了逃离芒果街的力量。但是，“那破落又悲哀的红色小屋”，是族裔认同的温床。不管喜欢与否，埃斯佩朗莎的身上始终都有芒果街的烙印。正如泰戈尔所言：我一次次飞走，是为了一次次飞回。离开，显然是为了更有意义地归来。埃斯佩朗莎所有的努力也是为了回归，“为了那些留在我身后的人，为了那些无法走出去的人”。至此，埃斯佩朗莎的思想得到了升华，表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芒果街上的小屋》的作者是美国当代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44个相对独立的短篇制造的诗歌和小说的混血文字，没有华丽堆砌的词语，没有长篇累牍的构思，却可以穿越时空，引鸣我的心灵之弦，然后归于沉寂，长久地停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