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赵佩蓉/文
岁聿其莫。
天空终日似蒙着白纱一般地低垂。太阳缓缓地爬上来,早早地落山,几乎是没有光芒的。绯红色的光亮,蜜汁一般温和混沌,像垂暮的老者,身上的棱角已圆,已经失去唬人的凌厉。在这之前,太阳可不是这样的——它如君王一般高悬,金光四射,咄咄逼人。如果敢直视,会有眼前一抹黑的晕眩。法桐阔大的叶子,纷纷凋落,一树萧瑟。干燥的西北风徘徊在小城,晨昏间稍厉。行人的脸颊上,会产生针尖螫过一般的战栗,可以货真价实地感受到冷意。地道的温岭人熟谙一句老话:冬至呒到勿讲寒。该张罗着过冬至了。
冬至,是我国古代一个很重要的节气。古人认为,天地阳气自此日起回升兴作,为大吉之日,当贺。《后汉书》载:“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边塞闭关,商旅不行,百姓息作,以感谢上苍的恩赐。到了唐朝,朝廷要在郊外祭天,百姓要回家祭祖。“钟鼓旌旗引六飞,玉皇初著画龙衣”,描写的正是千乘岳动万骑林回的热闹隆重。贞元二十年的冬至日,白居易客居邯郸驿。羁旅逢佳节,难免思归。白天里羡他人穿新衣,送贺礼。夜深无眠,形影相吊,想念家人尤甚,随手写出:“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家人到底说着什么,并没有指出,留下了驰骋想象的宏大空白。每一个享受过天伦之乐的人,大抵都可以理解吧。
冬至就是这样兼具了自然节气和人文传统的重大节日。人们对冬至的惦记和热衷,超乎寻常。
在温岭,这一天,不管是出苦力的还是提公文包的,通常家里都要做冬至。沉阳欲坠,暮色四合。鱼肉虾蟹不可缺,其他的菜蔬随各家的喜好,烧好的各式菜肴拥挤在四面桌上。冬至圆,是家宴的主角。温岭人通常做的咸圆有点讲究:糯米粉一定要用热水搅和,否则韧性不够。摘一小块粉,在掌心反复揉搓,再捏成一个形似鸭蛋大小的光滑半圆形,往里面填入饱满的馅。再用右手的虎口在顶端收出一个小尖角,才能上锅蒸煮。出锅了,白白胖胖的糯粉圆端上来,腾腾雾气四处弥散,厨房的玻璃立刻模糊起来。点滴水珠,介于晶莹与朦胧之间,营造出寒冬里的盈盈暖意。
我的母亲是个细致的人。她会用双手来回晃动,扇开热气,再在托盘上撒薄薄一层黄豆粉。这道工序必不可缺:冬至圆不会粘手,又兼有黄豆粉的焦香味。粉皮稍冷却,会凝成透明的褶皱,发出幽幽闪闪的光亮,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最长的一个暗夜做好诗意的伏笔。母亲还要拿筷子的一端,蘸了洋红,在圆面上印上三个错落的小点,花瓣般散开。最后将一双圆并拢在一起,排列在镌着硕大牡丹花的搪瓷托盘上。一种极尽抒情的暖红喜气,娇憨地起伏荡漾,真切地传递季节更迭的喜悦。
最亲近的人烹出来的味道,才是最接地气的饮食,属于生活中细水长流的平安喜乐。食物的香气,能让人暂时忘记江湖凶险路高风斜。咬一口冬至圆,腹腔充满的温暖和振奋,无法用简单的词句描摹。我对冬至圆的要求,苛刻到馅料上。五花肉、香菇、豆腐干、茭白必不可少。胡萝卜一定要鲜红色的,拇指般粗细,两三寸长的本地小种,质细脆爽水灵。配得上这样妖娆的是“其茎柔细而香”的玉葱,摘了根须,素骨凝脂般剔透。倘若体形粗硕的橙红色北方胡萝卜搭配皮厚叶肥的外地葱,总觉得馅料不够鲜香。人的这种口舌之欲,是关于家的绵长记忆,延续的是悠远的地域传统和习惯。
有一年冬至,我在北方停留。在街头喝了热汤,吃了水饺,忍不住发了一条微信:没有咸圆的冬至,算个什么节。圈内朋友相当不解,为什么要拘泥在一个俗常的吃食上呢?真不是矫情,一个人无论离家多远,无论口味如何被调和,对于故土传统节日的记忆始终鲜活存在,甚至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恋旧。
“冬来酒户微增旧,万事应须付一尊”,冬至节的欢腾,应该留一半给用箬叶捆扎了多年的一坛花雕。岁暮天寒,酒宜温。黄酒加入些许姜丝,辛辣会被中和。再加个鸡蛋搅拌,蛋白凝固成条,蛋黄若隐若现。甘醇的老酒,软嫩的蛋花,让人有不醉不休的冲动。很多时候,对生活的质疑和惶恐,只可埋在心底,即使是亲人也不轻易启齿。而密密层层的寒云之下,庭院里的枇杷开出黄白色的小花。繁花锦簇,静默站立,耐心地等候每一个归人,聚在温柔的灯光下,擎起勇气,坦露“满眼青山未得过,镜中无那鬓丝何”的辛苦奔波。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举起酒盅,殷勤斟沏,慢啜轻尝。用来佐酒的,不光是从小爱吃的菜肴,更是母亲脱口而出的小名,是父亲对于久远往事的回放。小口,小口,慢慢地,酒滑入胸腔,阴郁的身体突然一暖,继而散发出温厚的满足,给彼此热烈的抚慰。
这些温暖的细节,是冬至节的馈赠,保留着朴素的生命愿望,也使世俗的生活丰腴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