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
冰逸/文
我与江一郎先生并无交集。却神交已久。
从头算来,也只见过三次面,严格意义来说,只见过一面。因为第一面,是根本不知他何许人也,擦肩而过;第二面,算是对了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等到第三面相见时,斯人已作古。人生就是这般无常。
一郎比我大上一轮吧。记得在1992年左右,我读高中,一个同学是发烧友,好音响,好淘碟。那时这些东西对我这个农家子弟来说,无异是烧钱的货。但同学老爹是广电系统的,自小耳濡目染,喜欢捣鼓音乐器材这些玩意儿。有天晚上,我们在人民路逛街,当时的人民路就是商业中心,熙熙攘攘。从东至西,店铺鳞次栉比,书报摊、服装店、葱包店、馄饨摊、游戏厅、台球室铺满大街。每隔一段路常有音响店开得震天响。一首毛宁的《涛声依旧》能唱到月落乌升,一曲甄妮的《鲁冰花》能听得满目凄凉。
偶然间陪他走进了西头尚书坊的一间音响店,就见到了那个打扮怪异的黍蜀。身长肤白,浓眉大胡,长发披肩。旁人问之,说得头头是道底气十足,声若洪钟。那店里卖的好多都是外文黑胶碟片,据说是原唱进口的,啥低音炮高音炮的,俺不懂。跟着同学随便转了一圈出来。也不知他的名字,只记得那个长得极为特别的大胡子。
然后读了很多书,然后入职工作。偶然从同事口中知道了那大胡子叫江健,听说很爱写诗,像我一样(其实应该是我像他还差个十万八千里!)。原来他就是温岭那个很有名的诗人江一郎。之后,便陆陆续续地从报刊、杂志、诗选中读到他的诗。真的很惊讶,在我们这个小城,居然有如此才情的诗人,就像武侠江湖上的金庸和古龙。当时读到的江一郎,简直比古大侠笔下的萧十一郎还要震憾。我第一次读到的,或就是十多年前的那首小诗吧:
在岩洞听音乐
我的耳朵要是这岩洞内一枝野花多好
远离浊世的喧嚣
只听美妙的音乐,仿佛来自天上
山风般吹过
山泉般淌过
做不了花朵,做一蓬野草也好啊
在摇曳中聆听,在聆听中
绿着,慢慢枯黄
写得真美妙,通感,拟人,飘逸。如听天籁,如坐春风,就感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了。这样的手笔,几可与白居易《琵琶行》中“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有得一拼了。后来,听说他获得了首届华文青年诗歌大奖,人民文学诗歌大赛一等奖,也是实至名归。慢慢地,抄了他的很多诗,细细品味。《在兴福寺》《断枝》《清晨》《再见春天》《母亲》《老了》……都是名诗。唐朝的张继、张若虚、崔颢,就凭一首诗即可名传千古,一郎兄手有余粮,足矣。
我特别喜欢那首《在兴福寺》,诗里的光影、人物、意象像电影镜头一样自由切换,纳大千于须弥,通篇充溢着一种悲悯济世的情怀,在无尽的苍凉中展现出一抹生活的亮色,让人动容。
在兴福寺
这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夕光里
树上的叶正在飘逝
但麻雀飞来,落在寺内一根石柱上
那儿撒着一把米
啊,那石柱上撒着一把晶亮的米
在冷清的暮色里,那就是
一粒粒的光,暖暖地跳跃
麻雀继续飞来,扫落叶的僧侣
在落叶后悄悄隐去
这一刻,我眼中蓄满泪水
这一刻,我仿佛就是一只麻雀
飞临苍茫的人世间
霜风里,暮色中,一个怯懦者
眼中蓄满泪水
苍茫的人世间,脚下这块土地
还不曾被风吹凉
在2014年,听我那调皮聪敏的小侄女说在江一郎那里学作文,我说“很好啊”。当时也很想去看一看,讨教讨教,却是琐事缠身,未能成行。不久,我那小侄女在当年那届的东海诗歌节全市少儿短诗大赛上,居然得了个一等奖,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真正与他相见是在2015年的2月份。那时快过年了,文沁公园里正组织市里的书法家开展写春联活动。我也凑趣赶来。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不修边幅的江一郎。一副黑边镜,长发及胸,胡子半白,外穿黑夹克,白绿色线衫底外翻,兜里叉着手,在观人写字。纵然二十多年未见,纵然只见一面,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这般行头,举世无俩。活脱脱像大侠,八袋大侠,不,是《天龙八部》里的萧峰大侠,须发翻飞,更何况书中也常得见真容啊。我随即如粉丝般地掏出手机“喀嚓”一下拍了一张照片。他浑然不觉,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写字熟人闲聊。温岭文化界也就这么大,不熟倒是白混了。我对他笑笑,凑近一边问,那个写字的人是谁呢?“他呀,温岭最有名的书法家,某某某,写字一流!”他也人来熟,声音还是那么爽朗,中气十足,“我也打算让他写副对联贴在家里呢。”我问他何内容,以为是珠玑妙句,听得却是平常俗语,静坐家里,求福平安什么的,嘿嘿,大诗人也有如此入世一面啊。便转一边看人写字去了。毕竟这回溜出班来最重要的还是学高手笔意。文章之事,待有空再讨教讨教罢。当日,选拍了一幅叶敏千老师写的“春风一拂”四字。居然,与江兄再无机会,真的只是萍水,一拂。
后来,听说一郎生病了,听说去上海了,又听说回新河了。不知境况如何,却隐觉不妙。直至2018年2月5日,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江一郎先生离世的消息,心中痛悼。
2月8日上午,在告别仪式上,又一次见到墙上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长发,大胡,平淡从容,笑看人世。这是我第一次特意赶来,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送别。谨让我以诗歌的名义,向大哥致敬!
“小李飞刀成绝响,世间再无江一郎。”有网友说得好:“不知道是先有江一郎,还是先有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有的人把生命奉献给了诗,于是生命就成了诗。”一郎的诗,就像一把薄薄的手术刀,剔开人性的丑恶与虚伪,还原出灵魂中深藏的本真来!俯首在低处,甚至更低,身处卑微,与草根同在,歌颂细小的生命,一首首诗歌,不知温暖、感动和润泽了多少颗心。读他的诗,不管身处何境,都会让我们想起,这世间的光亮和美好。
在我心中,温岭有两座文化高峰,在浙江乃至全国都是无可替代的,一是书法家野萍,二是诗人江一郎,都是值得一辈子去追随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而今,斯人已去,天上人间。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江湖辽远,山长水阔,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