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瓶
![]() |
水乡人家/文
近段时间,我和孩子一起住。说是孩子,其实已成年,孩子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但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总归是孩子。一家几代,其乐融融,但时间一久,发现现在孩子身上有许多“不合眼”之处。
人老珠黄,缺少了青春活力,我晚上总想早点睡觉,而孩子往往“嘀嘀嗒嗒”敲击电脑键盘至十一二点,甚至凌晨一二点钟,说的是电竞方面的,许多名称都听不懂。次日早上匆匆忙忙赶上班,往往来不及吃早餐。对此,我生怕他耽误工作,又怕他影响身体,曾多次提醒他“按时作息”,但效果甚微。这个时代的大孩子们都是“低头族”,整天捧着手机,在家里看,坐车上看,走路看,甚至吃饭、开车都手不离机。我又提醒这提醒那,但也是基本不起作用。我认为这些都是不好的。青年人当然有他的优点,思维敏捷,力大气粗,思想前卫。我的手机和电脑的问题都是交给他的。尽管如此,不听老爸的“劝告”,我心里总有些闷闷不乐,有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这使我想起,在老父亲面前也出现过同样的问题。老父亲的生活方式一度曾让我担忧。他年过九旬尚能自理,对此我很是欣慰,真心希望他多活几年。都说平时要多喝开水,可他从不喝温开水,喝的尽是碳酸饮料,如可乐、雪碧以及冰镇饮料,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不是一罐一瓶,而是一箱一箱的,而家里热水瓶是没有的。都说养老要戒烟少酒,他早年不吸烟,现在反而吸起烟来。都说要空气清新,可他日日去的“老年会”是个不通风的地方,里面全是烟枪,烟雾翻腾。我想改变他“不健康”的生活习性,给他配了水瓶和水杯,买些糖果、水果和牛奶等以取代吸烟,一个阶段下来,可以说也基本不起作用。
我的指令失灵,少和老均不埋账,我自然不高兴。谁之过?我总认为,对于小子,我是老子,小辈就该听我的。《弟子规》尚且说:“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对于老父,我是为了他的健康,希望他能长寿。这些都是为他们好。我百思难解。
有一天,一则微信映入我的眼帘:不要试图改变他人,改变自己是神,改变他人是神经病!这对我触动不小,始觉自己的做法仅是一厢情愿。这也促使我去反思、去剖析、去调整自己的言行。
难不成我是无视他们所处的客观实际,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主观武断?
难不成我不理解孩子这么执着,是我落伍了,说的是不合时宜的话;不理解老父的切身感受,吾非他,未知他之乐?
这是我对自己的发问。
是的。他们有自己的实际情况,适合我的做法,对于他们不一定适用。
你觉得自己是一片好心,却不知一个哲人说过:有时,爱也是一种伤害。
这是我对自己的回答。
我想起了唐代文人李翱的一段往事。李翱于唐德宗年间出任朗州刺史,在那里,他对药山惟严禅师敬仰有加,曾亲自拜谒禅师。一次,刺史上山问道。李翱问:“何谓道?”禅师伸出手指,指上指下,指上对着天上的云朵,指下对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瓶清水,问:“你懂吗?”李翱说“不懂”。这时,突然一束阳光照了进来,正好照见这瓶清水。惟严禅师说,大道的真谛是“云在青天水在瓶”。刺史一听,当下警悟,如同“暗室已明,凝冰顿泮”。他当即欣然作礼,述谒赠曰:“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径。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对这句名言,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但至少有这么几点是清晰的:云在天上、水在地上,正如眼横鼻直,是两个不同的物体。云在青天飘逸自在,云卷云舒;水在瓶中清澈透亮,随方就圆,各有不同的性状和特质。云在天上,遇冷凝雨洒向江天,水在瓶中可养草浇花,各有使命。然而,云可以循环成水,瓶水可蒸发升腾为云,又是相通的。由此可见,应让它们各自独处,各得其所,不能强行将它们搅在一起。这不是告诉我们一个幽深的哲学道理吗?
我的思绪继续发散,寻找更多更深入的现实解读,并借以开导自己。
要知道,人人都有一个自我,每个个体都有它的特质,有如繁茂的竹林里,没有一片竹叶是相同的。各个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客观性和合理性,都需被尊重。往细里说,这种不同体现在遗传基因、细胞构造上,有着不一样的物质基础。因而就形成了各自的“我”,会呈现出各自的习性和生活方式。因此,我们在思想深处不能要求它们整齐划一,步调一致,而是要赞美其各放异彩,各美其美,水流花开。
曾几何时,我们都习惯于求同,尤其是过去那个特殊的年代,连穿衣都以绿军装为荣,头发造型都要千篇一律。有一个文化学者天生卷发,在校读书时,校方要求不能卷发,检查通不过,家长去证明,家长单位出面证明都不行,最后剃成了光头,令人啼笑皆非。
养生养老模式也一样,是多样性的,很难说我说的就是对的,而老父的某些做法就一定是错的,他的立足点是一个“乐”字。许多长寿老人的习性迥然不同,终会殊途同归,达到长寿的目标。2020年台州市对492名百岁老人的调查显示:有的住别墅,有的住小屋;有的喜吃肥肉,有的爱吃素食;有的烟酒不沾,有的三餐喝酒;有的脾气粗戾,有的安静文雅……不可断言,哪一种就是健康的长寿模式。仔细想来,如果按我对家父的要求去做,就会打乱他的生活节奏,就会让他失去许多朝夕相处的玩伴,也就失去了乐趣,而老人失去快乐将是最大的隐患。
我对孩子和老父的要求之所以失之偏颇,其症结在于:想把自己的观念装进别人的脑袋,让他们按我的习惯行事。
个体的不同,还体现在他们成长的时代背景不同,每一个人的经历都大相径庭。这也就成了天上的云或是瓶中的水,形成不同习性和思维定势。庄子的《逍遥游》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冥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的小知大知、小年大年没有贵贱高下之分,只有使命的不同。各种生物的存在形态不同,互不知晓,互不通融是常态,而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
刚刚过去的11月7日是立冬的日子,这天大清早,中国大地上,大部分00后的手机屏幕上跳出的第一条消息是:edgyyds(爱德华电竞,永远的神)。这个电竞俱乐部旗下有个英雄联盟战队,在今年的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中与卫冕冠军韩国DK战队打满五局,最终以3∶2战胜对手,夺得队史首个冠军,为国争了光。他们都在为这个欢呼。而80后、70后的手机屏幕则显示:edgyyds是什么?60后、50后的手机第一条都显示:早安,立冬!可见,不同年龄层次、成长于不同时期的人完全看不懂各自在干什么。于是,我想起孩子说的我听不懂的名称,很可能就是这方面前沿的内容。在无知的情况下向对方提出的建议,很可能是不着边际的。
除去每个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经历这些客观因素的不同,主观上也会出现分歧,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们对同样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看法,甚至截然相反。莎士比亚说:“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国人看《红楼梦》,易学家看到的是浅,道学家看到的是淫,理学家看到的是逆,韵律学家看到的是混,佛学家看到的是空。
“如此说来,我连合理建议和批评都不能有吗?”有人会产生这样的疑惑。
当然可以。但这要有一个前提,即我们所说的建议和批评是建立在尊重他人独立人格的基础上,而不是强加于人。“我”对他的建议、批评是平等的,成人之间的交流不可居高临下,不能认为自己是老子就能盛气凌人,也不要以为自己对父辈好就可把“东西”硬塞于他。“我”对他的帮助,务必通过对方的理解,使他从内心接受,通过他的“内因”而起作用。我相信,如果“我”做得足够好了,一定可以有所作为。
我试着改变了方法,以平等的姿态对孩子进行开导,尝到了甜头。不知何时开始,我的孩子每当吃饭总是发出“唧唧呱呱”的声音,我听得很不耐烦。于是我说,你从小都没有这个习性,什么时候就发出响声了,能不能改一下?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你现在是怎样的吃相,你的孩子会效仿的。这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此后他就时时注意自己的“响动”,悄悄地改正了这一不雅行为。这个事例给我的启示是,要把我们的观点转化为他人的思维。我们在做别人思想工作时,不要先给结论,应该如何如何,而是促使对方去思索,“唯其如此,才能有好的预期,不然的话将会如何如何”,从而将“我”之观点真正变成他的思想。
“如果我的主张是对的,对方明明是错的,但是固执己见,我行我素,那该如何是好?”这个担心普遍存在。
窃以为,贵在坚持,继续苦口婆心,相信坚持和关爱的阳光会融化坚冰。再是容忍,“大肚能容难容之事”,任凭它去吧!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要深知,留一点缺陷和遗憾也是好的,是真正的圆满。君不闻杭州灵隐寺的一副对联:人生哪能都随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坚守“半”字,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人生的智慧,一种处世哲学。苏东坡在《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写道“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何不学学这位智者的潇洒和超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