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新/文

　　“前半生玉龙观雪，后半生故宫读画”，这是李霖灿（1913—1999）对自己一生的概括。

　　李霖灿的前半生是在玉龙雪山下度过的，踏遍“纳西古王国”的山水，投身于纳西族文化，成为闻名遐迩的“么些先生”；后半生在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任职数十年，专注于艺术鉴赏和中国美术史的研究，长期推广中国美术史教育。

　　1987年，李霖灿的《中国美术史稿》出版。扉页致辞：“谨以此书献给滕固校长。”滕固先生长期致力于美术史研究与美术考古，有“中国现代绘画史上第一位具有现代艺术史学意识之专业美术家”及“中国现代美术史学奠基人”等美誉。从个人交际而言，滕固于李霖灿有伯乐之恩。

　　1938年7月至1940年，滕固出任杭州艺专与北平艺专合并之国立艺专校长期间，李霖灿已自杭州艺专毕业，正筹备一项由昆明至大理再至丽江的“边疆艺术考察计划”。滕固知悉此事后，将李霖灿与其他两位参与者一并叫来，仔细聆听讨论，拨款补助，又嘱托李霖灿去拜访正在昆明的学界前辈、甲骨文大师董作宾。这番际遇是李霖灿艺术之途的肇始。李霖灿深铭在心，晚年撰文《高原之歌》以作缅怀。李霖灿公子李在中写了一篇随笔，名叫《“人是路走出来的”》，作为《黔滇道上》的序言，其中有一大段收录了《高原之歌》，细诉前情。

　　《黔滇道上》就是当年李霖灿与朋友这趟边疆艺术考察的成果，最初是1940年由《大公报》出版的，历经修订重版，现在的版本更加丰富。北京出版社目前推出的新版，包括以下几部分：①黔滇道上。记叙从贵阳出发徒步前往昆明的经过。②李霖灿日记。与①可对照阅读。③若干篇关于滇西北风土人情的游记。④中甸十记。民族艺术研究的专项调查。⑤附录。收录后来的回忆文章，其中包括一篇李霖灿同学李浴关于南迁战乱的回忆随笔。

　　很显然，如此的布局与涵容，相互佐证，相互支撑，更加气象万千，读者更能融入其间。这部作品虽然初衷是田野考察，但是，它予人的观感，并不枯燥，而具有一种小品文的韵致，细察其内容实是叙述作者的见闻、观感、工作、思想。用随意的文笔、松懈的体例，说些他想讲的话，记些他认为有趣或值得注意的事物。他所见的风景如丘壑陵谷、盘山公路，他所遭遇的社会境地如山民之困苦难堪，他所接触的人物如纳西妇女的装饰打扮，行文不见刻意，往往随口道来。有些是比较重要的事实，有些是无关宏旨的闲笔，书中又收有李霖灿许多的手绘速写，他的日记信札还配有邮戳，所以，阅读是很有兴味的。

　　李霖灿等人到达昆明之后，组织了“高原社”，每日歌声嘹亮，惊动了沈从文先生，不意结成忘年之交，这个小册子也为沈从文所激赏。沈先生代序写道：“虽本书所记载多注重在景物风俗，然兴趣广博，腰腿健劲，所见所闻，自然也就特别多。如对于黔省几十个大小洞穴，便有些极美丽惊险动人的描写。对于云南，作者愿心尤宏，且思就徐霞客足迹所未达各地方一一走去，因此更有许多摘星发现，如对于点苍、鸡足、玉龙诸山风景的叙述及中甸一带僧侣组织、社会风俗，都记载得特别引人入胜。”沈先生的梗概非常到位，抓住了全书的要点，李霖灿的冲淡笔调，在离乱中仍葆有平和的心境，想来也是吸引他的。

　　全书最大的价值，当然首推有关纳西族（么些）的生活、艺术、宗教等方面的描述。么些象形文字奇美殊异，掌握在东巴（巫师）手里，内含着纳西民族特有的生死观念。这部著作是李霖灿研究纳西族的开端，在往后的余年，他长时间沉浸于玉龙雪山，即使离开了彼时彼地，始终记挂着那片土地，他在很多场合，在自己的中国美术史课程上谈论它们。李在中说，云南丽江四方街木府前的石牌坊上写了四个大字“天雨流芳”，意为天降润雨，滋生万物，若以纳西语发音，则意为“看书去”。这四个字，让我恍惚感知到艺术与人生的缘分。

　　山高水长，天雨流芳，先生的足迹，在黔滇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