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遇见寂静的夏天
苍翠夹道,藤萝覆途,我们往鹳顶山去。眼前正是我所期待的:莽莽榛榛的群山连绵,诸峰耸立。一条幽婉的清溪,映带左右。无边无际的绿色中,散布着一簇簇小村庄。
鹳顶山在城东肖溪村,《嘉庆天平县志·叙山》载:多产鹳鹤,俗称白鹳山。正是夏初的蓬勃时节,蒜薹从老叶间抽出来,呈现黄绿色的透明质地。彩椒刚开花,青绿叶间,缀着米白、淡黄、浅紫的繁花,如点点欢快的火苗,把人的心房烧得敞亮又热烈。植物在夏天,就是这样奋发:野生黄栀,成片地绽放,临溪而娱。清气袭人,野逸中带着苍健。山道两侧,梨树连篇累牍地铺排。摊开的叶片,一丝不苟地组织有条不紊的脉络,以及叶尖微微蜷曲的妩媚。嫩果和新叶,都在拼命释放清甜的芬芳。梨树下套种着番薯。荷笠的农人,一叟一妪,正在劳作。老头挥锄薅草,老妇清理施肥,间或不约而同地直起身子舒口气。一前一后,几乎没有言语来往。岁月磨砺了他们,态度安详,举止从容,也将几十年相知相伴的默契金石一般镂进了生命。
山里有天然的石洞名李庵,村民依势塑像。咫尺之外,有寺。黄色外墙,朱红飞檐,在满眼的翠色中醒目地嫣然。诸佛的身体和脸庞,被塑造得雍容阔大。诸佛有情,经得起乡民翻来覆去不厌其烦的倾诉和祈求。我们去的时候,一场佛事正在进行。经诵声并不洪亮,却宏远。声波像涟漪一样扩散,一波推着一波,一圈隐没另一圈,如此悠长,时远时近,时高时低,与钟磬音纠缠着,被山野抻开,拉长。颤颤的余韵,终于沉入无边的侘寂中。
寺前有山塘,安安静静的一泓。四周绿树婆娑,映得池水碧绿如琉璃。始信“碧潭如鉴净无尘”的诗句,不是前人的想象,而是客观的存在。一隅,有中年钓者持竿默坐,分明是一帧定格的水墨画。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难免会有跌跌撞撞气喘吁吁的时候,笙歌和醇酒已经不能修饰心头的千疮百孔,一支竹竿三丈丝纶,却能帮助溯洄自我的心灵净土。抛竿、盯漂、扬竿,钓者一直旁若无人,根本没有攫获的急切和焦灼之色。我久久地对峙这样专注纯净的表情。我想,他心里的那位神,一定会赐予智慧,让他重拾生活的勇气。
当落日的余晖扯成一条条斑斓的光带时,那些实在很平常的事物,田地、杂树、白墙的民房、溪里的游鸭,都被镀上了光泽。云带快速地移动,暮色便从山腰升起。四周安静极了。鸣虫的第一晚歌是犹疑的,低沉的,好像羞涩的少年歌者在断续地练习曲谱。当潜伏在群山和丛林之间的晚风,一点一点探出头来,大半个月亮便在一小团一小团薄薄的云絮里穿行。月弦边缘模糊,像老墨在熟宣上渗染。山间的每一个枝丫,都藏匿着玉兔滴溜溜的眼神。夜虫却放肆起来了,它们的鸣叫获得了旋律式的高亢,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入夜,晴空幽蓝。月光透过林木的罅隙,把温水一样的光亮投到庭院里,光斑点点。山峦亦蠢蠢欲动,似山妖鬼魅联袂觇觑。我们围桌而坐,杯盘狼藉,有好汉笑谈当年勇,有美人娇嗔作卧状,有诗人临风起雅兴,影影绰绰,竟有聊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