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茜/文

　　提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学术著作，诸位读者的脑海中或许会联想到两类书：一是言之有物却枯燥乏味的入门教科书，它通常作为学生考试的标准答案而存在；二是学术专题的深入研究，为学术贡献新知却受众甚小，乃是由专家写给专家看的专著。而陈尚君先生的这本《行走大唐》，虽有丰厚翔实的研究心得与学术内涵，却既非教科书式的条目罗列，亦非晦涩难懂的高头讲章，而是一部兼具学理与妙趣的唐代诗文长卷。

　　本书封面与书名高度契合——草绿色的底上印着一位行者，手握钉耙倚马天涯。打开目录，全书共分“窥探大唐”“玩赏大唐”“守护大唐”“推敲大唐”四编，均是作者留心注目于不易为人察觉之毫末，结合最新文献发现写成。书中篇目或评赏诗文，字斟句酌；或考辨真伪，有理有据；或商榷观点，意趣横生……行文的字里行间彰显了作者渊博的学识与严谨的治学。

　　在赏析具体的诗人作品时，陈尚君先生不仅限于对诗歌字句的解读，更有对诗歌写作背景的考证。比如在《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一篇中，作者首先总体介绍女诗人鱼玄机的生平与后世评价，而后提出在《寄李亿员外》一诗中，“诗的题目和写作时间有三种不同说法”。接着根据“因打死婢女下狱后所吟”一说的记载失实将其排除，又从诗歌的最后两句读起，引经据典，最后得出此诗“叙述对李的情愫”的结论。整个解读过程从文本入手，一字一句条分缕析，复又结合历史背景与典故出处严加考证，如同抽丝剥茧，有推理破案之妙趣。再如《好是绿窗明月夜，一杯摇荡满怀春》一文中，女扮男装出任吏职的黄崇嘏，江淮间的名妓徐月英以及进士孟昌期妻孙氏等鲜为人知的诗人及其诗作，都经由作者细细品味咀嚼，重新绽放出夺目的光彩。

　　当然，陈尚君先生被谐称为唐诗的“户籍警”，对唐诗的认知绝非浅尝辄止的品读与赏玩，更有不少惊世骇俗的颠覆性研究成果。比如对家喻户晓、童叟可解的唐诗《春晓》，作者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春晚》还是《春晓》？此诗在《万首唐人绝句》《全唐诗》《唐诗三百首》等诸多版本中均题作《春晓》，今人也鲜有异说。然而，南宋蜀刻本卷一却题作《春晚绝句》。陈尚君先生先就版本出处初步判断其可信度，后又研味诗意，指出诗中所写的“春日”并非“初春”，而是“春暮”，由此认为“春晚”较“春晓”更贴合诗意。再如在《〈登幽州台歌〉献疑》一篇中，作者对陈子昂这首传诵千古的名篇也提出了质疑。他从诗歌来源着眼，通过具体文献记载将陈子昂与友人卢藏用当时的人生经历与此诗源起一一再现，最后得出“此四句是卢根据陈赠诗的内容，加以概括而成，目的是在为陈所作传中将他的孤愤悲凄作形象之叙述”的结论。至于《登幽州台歌》的篇名，乃明人杨慎捏造而成。毋庸置疑，这些发现颠覆了我们印象中对于部分唐诗根深蒂固的解读，虽然尚不能被文学史与当今读者全盘接受，却为我们提供了审慎独到的思路与见解，发人深省。除此以外，作者对于唐诗研究中涉及的一些大问题也在“推敲大唐”一编中略有提及。比如在《唐诗凭什么排名》一文中，就“唐诗依靠什么排名”“唐诗排名的根据是否合适”“两次榜单的比较”“排名显示唐诗流布的时代差异”“《排行榜》无意揭出的问题唐诗”等多个维度进行讨论，认为关于唐诗的排名“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毕竟排行榜作为现代社会商业文化的一部分带有相当程度的娱乐性质，而今人学唐诗，应旨在陶冶性情，增添学养，没有必要对一首诗具体该排在什么位置锱铢必较。

　　这类随笔文章皆是作者潜泳学海间，在唐代文献里梳爬多年所得的经验与心得，既有充实的学术内涵，探求学术前沿与新知，也不乏妙趣横生的历史轶闻。在首编“窥探大唐”中，作者通过还原历史人物的真实事迹对他们评点一二。如在《唐太宗的另一面》一篇中，作者揭示唐太宗这位后世眼中的英明君主对自己处事不当引致家庭惨剧全无自省，其后宫管理更是无序之至，并直言“太宗几乎触动了大唐覆亡的机关，明君也有发昏的时候”，让我们看到了这位优秀统治者极其荒唐、几乎败政的另一面。再如在《郭子仪的生存智慧》一文中，作者通过写郭子仪处理次子郭暧与升平公主的矛盾纠纷，刻画了郭子仪处处谨慎小心、惧盈畏祸的形象，读来饶有趣味。

　　在本书《自序》中，陈尚君先生自谦地称书中文章“写作缘起不同，庄重者有之，游戏者亦有之，漫无统摄，更缺理论，惟皆能有感而发，持之有据，言之妥洽”。在书中，我们不仅能读到作者皓首穷经的辛苦耕耘，也能捕捉到他瞬间涌现的奇思妙想，还能领略他治学生涯的苦功与乐趣。世俗中的读书人，何妨捧起这卷古色古香的文学随笔，漫步大唐，且行且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