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森林
——读《糜骨之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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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睿钰/文
《糜骨之壤》是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新著,入选2019年布克国际奖短名单、201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长名单、2020年国际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同名电影荣获2017年柏林国际电影节亚佛雷德鲍尔奖(银熊奖)。本书由何娟、孙伟峰二人从波兰语直接翻译而成,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著的风貌,向中国读者直接展示了奥尔加温柔而不失锋芒的语言魅力。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生于1962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1989年凭借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托卡尔丘克是波兰国宝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如是评价:“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呈现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
《糜骨之壤》的故事发生在波兰边境与捷克接壤处被大雪覆盖的一个山村,主人公雅尼娜·杜舍依科是一位精通占星术、喜欢威廉·布莱克的诗歌、热衷动物保护的女性,她年老力衰、病痛缠身。杜舍依科会给自己认识的每一个人取外号,如“大脚”“鬼怪”“好消息”等,她养的狗则叫“小姑娘们”。某天,邻居“大脚”被一块鹿骨卡住喉咙,死于家中,此后凶案接二连三发生……小说贯穿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感,以及关于人、自然、动物的尖锐思考。
初读《糜骨之壤》,我是迷茫的。对于一位不懂占星术的读者而言,书中大量的星座学说和古老的欧洲神话故事,使得本书与中国读者之间产生了略显分明的界限,这种来自于文化底蕴层面的沟壑,确实令人敬畏。然而,当读者能够真正走进作者所描绘的那个遥远时空中的世界时,便又能顿悟作者的良苦用心。合上书页,震惊之余,细细回味,方能体会本书的精妙。一个看似沉迷占星术、疯疯癫癫、与世界格格不入的“老太婆”竟是一系列死亡的伊始。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糜骨之壤》和《嫌疑人X的献身》在构思方面简直如出一辙,同样是不显眼的“边缘人”,两位主人公都剑走偏锋,做出了惊人之举。在《糜骨之壤》中,杜舍依科是位能够与动物感同身受的、强烈反对狩猎的女人,为了给被残忍猎杀的动物报仇,杜舍依科杀死了狩猎者;在《嫌疑人X的献身》中,主人公石神目睹自己所爱的女邻居靖子失手杀死了前夫,为了帮助靖子逃避惩罚,石神不惜层层掩盖,杀死无辜的流浪者。二人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杀人犯,其杀人初衷也都不是为了自己,或许也正因如此,二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了读者的谅解甚至怜悯。但《糜骨之壤》和《嫌疑人X的献身》相比,托卡尔丘克的笔触更为细腻、温和,或许是女性独有的柔情,即便书写的是一个血腥、凶残的暴力故事,《糜骨之壤》依旧做到了如诗般美丽。
托卡尔丘克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从而产生了独特的效果。小说以杜舍依科为叙事主体,从而将“我”和世界分割。第一人称讲述的是和“我”一样的千千万万普通人的故事,因为“我”这一主观性极其强烈的人称代词多次反复使用的缘故,拉近了读者和主人公、作者的距离。有“我”便有“我们”,而在“我们”之间,本就存在同类的认同感,因此“我”杜舍依科和读者的“我们”之间,容易产生共情,并由此而产生某种层面上的相互认同。在《糜骨之壤》中,这一层面或许是“善”。说来可笑,“善”竟然存在于一个杀人犯身上,且这一杀人犯杀人的初衷竟是为了“惩恶扬善”。作者在此用一种滑稽的方式瓦解了善恶黑白的界限,她用本书的故事告诉读者,世上没有绝对的善恶,世界本就处于不断流动之中,世间的善恶自然是不稳定的,黑与白、善与恶相互冲突、排斥、针锋相对,却又在无意之中改变了角色、变换了位置。书中的国界正如普通善恶之间的灰色地带,跨过国界线,善恶或将颠倒。这亦是小说的隐喻维度。
《糜骨之壤》是一本隐喻小说。因此,读者在阅读本书时,需要完全放弃现实生活中自身的个性,而成为小说中的“我”。每一位读者都是杜舍依科。即便在阅读的短短几个小时内,对于读者而言,放弃自我依然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隐喻小说的作者对读者的心理要求之高,自然容易令读者怀疑:这部小说,值得让我放弃自我吗?这位主人公,值得让我成为“我”吗?遗憾的是,诸如上述种种怀疑让隐喻小说在当今文坛鲜现,能够被称为“出色”的隐喻小说更是凤毛麟角。幸运的是,《糜骨之壤》或许可以被视为一部“出色”的隐喻小说。
《糜骨之壤》不应被湮没在消费文学的时代,它值得我们从浮躁的世界中抽身,平静地走入那片灰色的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