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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3版:悦读

循环时间下的重塑

——读《低地》

  赵莹/文

  美国籍印裔作家裘帕·拉希莉的写作之路充满了传奇,她凭借处女作《解说疾病的人》成为了普利策文学奖史上最年轻的得主,此后,她的长篇小说《同名人》《低地》《我在何处》相继问世。众多的评价总会将她与移民文学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她生长于一个印度家庭,幼年随家人移民美国,成年后更是辗转多地上学,可以说深受西方思想的熏陶。由此,她的诸多作品始终关怀着移居群体的心理边界和微妙关系,2013年出版的《低地》便诞生于这样的故事背景下。小说的时间线前移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围绕着一个印度移民家庭长达60年的生活轨迹,展现了异乡人的文化撕扯和命运归宿。

  相较裘帕·拉希莉的《同名人》,《低地》更像是其文学造诣不断成熟的标志。她将人物的复杂关系从两代人扩展为四代人的恩怨纠缠。可以说,《同名人》是家庭生活的投影,里面关涉异质文化的对立和自我认知的陷落,《低地》则将叙事背景置于宏大的历史洪流中,“纳萨尔巴里运动”“联合阵线政府”这些词汇成为了命运转变的导火索。裘帕·拉希莉的目光在这些广阔的历史中逡巡着,由此,两个性格迥异的兄弟开始了背道而驰的人生。

  裘帕·拉希莉笔下的人生际遇,是《同名人》一连串“突兀而无法预料、没有筹划的偶然”,这点也同样适用于《低地》中的角色。哥哥苏巴什性格温和敦厚,他愿意按照父母的安排完成自己的一生,可是弟弟乌达安果敢、热血,在他短暂的人生中,革命是他始终致力的事业。从小,他们就困囿于贫穷的“低地”中,苏巴什借由成功的学业摆脱了家庭的束缚,来到美国深造。乌达安却永远将生命失落在“低地”中。随着他的死亡,父母、妻子彻底地活在了阴影中。然而,苏巴什的内心深处,对于弟弟的情感始终是复杂的,他不理解弟弟坚持革命的行为,也不懂在弟弟死后,父母对于自己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漠。“妥协”一直是苏巴什前期的性格特征,他深受传统的规约,却在弟弟死后突破了限制,他为了保护弟弟怀孕的妻子高丽,决定和她结婚,并把她带去了美国生活,从此与父母分隔两地,划开了血缘的界限。在此后几十年的时间里,“责任”成了苏巴什一生的背负。从异地结婚、与高丽分开,到和养女贝拉渐行渐远,这一切的选择看似是苏巴什主动承担,实则是流散他乡后的被动接受。于是,无论是《同名人》还是《低地》,跨越两个大陆带来的心理隔阂总令他们充满困惑,身份的“归属问题”让人们主导的角色充满了疏离与孤独,革命发生后的心理创伤该如何治愈,这也是《低地》的聚焦所在。

  拉希莉在访谈中提及:“身份问题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尤其是对像移民这样的文化异乡人而言,或者是对那些成长在两个世界的人,就像移民的下一代。”苏巴什是移民的第一代,他清楚自己只是乌达安的替代品,但是他仍然想要和高丽走到一起,拥有两人的孩子。苏巴什的思想更贴近于印度的父权思想,虽然他已经身处美国,但是故土根植的思维仍然主导了他的行为。他更希望高丽承担起妻子、母亲的责任。但是,高丽无法释怀自己对自由的渴望与哲学的热爱。她放弃了自己的家庭责任与身份,毅然离开了困住她思想的地方,前往大学教书。这样的行为更像是对父权社会的抗争,是拉希莉对于女性书写的高光之处。可以说,高丽并没有坚守自己的文化身份,她借以对自我身份的重组和建构,实现了女性自由命运的呐喊。这种解散的形式不仅是她对于外在的重塑,包括剪短发、穿美国女人的服饰等,还有她对母亲身份的放弃,她不愿与女儿独处,甚至在出走后把亲生女儿留在了苏巴什身边。由此,高丽完成了自我情感的救赎与思想的解放,这源于她对印度文化的解构与异质文化的吸收而重新建立。于是,在小说走出移民文化的热点之余,也带来了普世的女性意义。

  高丽痴迷尼采和叔本华的理论,在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中,时间成为了人之此在的重要构成部分,它不再是一种单纯的线性顺时时间,而是一种时间的螺旋,一种所有瞬间的强化重复。所以在裘帕·拉希莉《低地》中,时间永远不是直线前进的,在迂回的过程中,所有的经历其实都在重演。高丽在丈夫乌达安死后,选择把孩子生下来,这样的经历在她女儿贝拉身上继续上演着。贝拉的自我放逐来源于母亲的抛弃,在她长大后,她对爱情抱以冷漠的态度,就连自己孩子的父亲,她脑海中也只有一个大致的印象。但与母亲相同的是,她意外怀孕后,还是把自己的孩子生了下来。于是,在小说的分岔路口,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最终都会在一定的时间点交汇。“在印度哲学中,三个时态——过去,现在,未来——据说同时存在于上帝里面。上帝是永恒的,但时间被人格化为死亡之神”。于是,在时间的巨网中,我们对于家庭关系、人生境遇的探讨,有了更深的哲学内涵。

  在《低地》中,拉希莉对心理的描写显得冷静、克制,在多个限制视角的铺设下,我们仿若置身于迷宫中,直到最后,才会触碰到事实的全貌。这样精妙的叙述结构,让几代人的命运承合在此呈现,以至于当我们再次看到苏巴什这一“圆形人物”的时候,竟也多了奇异的美感,在流散的过程中,他以无私的精神实现了自我救赎——无论是他与贝拉情感的修复,还是晚年与埃莉丝的相伴,都让人感受到了尘埃落定后的温暖。所以,当文末“低地”再次出现时,那些过往的纠葛、爱恨都消失了,成为了“一度水汪汪的开阔地带”。它可以是生命初始时承载的乡情、乡愁,也可以是终点时心灵的落点与归宿,让所有的创伤都成了最美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