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纪德的一种方式
——读《纪德读书日记》
林颐/文
安德烈·纪德(1869-1951),生于巴黎,父亲是法学家,为人平易随和,读书兴趣广泛,培养了儿子的文学爱好;母亲出身于鲁昂的名门望族,笃信天主,严肃古板。小纪德11岁时,父亲去世了,从此,纪德处于母亲严苛戒律的教导之下,这与父亲早年赋予他的自由主义倾向形成了剧烈冲突,纪德终生都在撕裂中不断重建自我。
纪德热爱读书,喜欢写日记。根据译者刘铮在《纪德读书日记》后记所言,纪德的日记,现存者起于1889年,当时他20岁,终于1949年,那时他已逾八十。法国“七星文库”在1951年曾经出版两卷本的纪德《日记》,去除各种附录不算,仅主体的日记部分,就达1600多页。工程浩繁,可想而知。精选日记的读书部分,不啻于一项好的减负。
纪德的生活与书籍密不可分。《纪德读书日记》给人的印象,首先就是一位读书人发自肺腑的热爱。得到一本好书,就无比喜悦,因故无法参加拍卖,是多么沮丧啊,竟然在外出时不小心弄丢了书,太遗憾了,后来找到了,真开心啊。读书人的情绪,总是被书牵引,起起落落,当感情和思想浸淫在书中,灵魂就获得了解放,可以徜徉世间,遨游古今,见识各种事物,与不同的人交流对话。
纪德酷爱大自然,在观察一些动物、植物的自然现象时,常常流连忘返。他带着浓厚的兴趣读了法布尔谈蝎子习性的篇章,他说自己将很乐意为此写序。纪德认为,在自然中探寻,学到的东西,要比在小说叙事里学到的多,尽管他起初吐槽《昆虫记》的文笔平庸,但他很快就爱上了博物学那种细致的、缓慢的行文节奏。
纪德从幼年起就从《圣经》里寻找力量。从《福音》出发,觅得它的响应。纪德那么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部分缘故于此。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之后,依靠《福音》获得拯救,自我拷问,陀氏作品容纳了与己身相反的对立性,包涵无限的可能。纪德以“钦佩到难以承受”来形容读《群魔》的感觉,“吃惊于对话、叙事与思想相遇的方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纪德或许发现了某种精神上的亲属关系和文学上的相知相契。
纪德记录阅读感受:歌德、梅里美、孟德斯鸠、帕斯卡尔、斯威夫特……一己之读,意趣盎然。比如,纪德形容雷兹红衣主教《回忆录》的风格是“用脚跟走路”,意指矫揉、狭隘。这实在精妙。对于龚古尔兄弟、王尔德、安德烈·莫洛亚等人,纪德的看法都是极有意思的。在纪德所处的时代,在纪德所处的位置,纪德与他同时代人的交往,以及他们对于阅读、创作的看法,是日记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极有价值的文学史料。
在纪德的创作中,道德、心理与艺术三方面是永远分不开的。诗、音乐、爱与形而上,构成了纪德作品的抽象内核。纪德深受当时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的影响。他以热烈的抒情方式歌颂《马尔多罗之歌》是让他兴奋到狂热程度的东西,让他对自己写的东西感觉羞耻,也对一切仅仅是文化的产物感觉羞耻。在这里,纪德不由自主地流露深切的矛盾与痛苦。
1916年1月,由于友人吉翁昄依天主教,纪德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信仰危机。他在日记里不断抄录《福音》的句子,重读波舒哀《诸启示》、费讷隆《心灵书简》等书籍。他写道:“我身体里的一切都在要求重组、重振、重新改造。我一直苦苦与之搏斗的,就是我感官的贪求……那种习惯是如此根深蒂固,让我自己常常疑心在没有外力襄助的情况下能否逃脱。”这次信仰危机与他对生活的理念以及与少年时代精神锁链实现决裂的愿望是分不开的。阅读在多大程度上,成为纪德的精神支柱呢?也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稍后,在3月,纪德说他重新写起了回忆录(后来成书的《如果种子不死》)。
《纪德读书日记》是一部小册子,可是,你可能会越读越厚,越读越慢。在这个阅读的过程里,我们会逐渐发现一个多层次的心灵,也会发现与这个世界相遇的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