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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001版:夫人峰周末

水归大海流方远
树到长年影亦疏

——记晚清耆宿王薰

  水归大海流方远

  树到长年影亦疏

  ——记晚清耆宿王薰

  王枰/文

  太平“前王”王氏家族是元末自黄岩迁入的。历经元、明、清三朝,至大清年间,已是太平城里一大家族,王家聚居于阜民桥之西、后溪之南。为与聚居于阜民桥以西、后溪以北的明代自渡首迁入之“泉溪王氏”家族区别,人们习惯称溪南王家为“前王”,溪北王家为“后王”。

  后溪从上水洞下来,沿溪流有许多简易的小石桥,这些石桥连接后溪两岸某弄堂口和溪南家院,方便了后溪南北通行。尚为孩童的我早就注意到,有一座小石桥与其他桥不一样:桥宽不到1米,白石板,很新,不像溪流上其他石桥那样因行人频繁过往、捶衣搓洗而磨得圆滑闪光。石桥位于上水洞到阜民桥中段,一端架在上水洞路上,另一端架在溪南“前王”某家门前。

  此门不常开,但凡门开时,必见门口一白发银髯、慈眉善目老者坐在椅子上,注视流逝的溪水,神情若有所思。母亲告诉我,老人是篑山先生公。这里是他们家临溪的后门口,这小石桥是他们家的桥。

  从先生公家后门口沿溪往东一段是临溪高墙,墙角露出一“非松非柏”之树木,我曾因此想问个究竟,于是斗胆进入探看。从上水洞路弹子巷口通往溪南的大石桥进去,就是“前王”,过了溪左边即一荒墟,向前七八米,至一屋檐下,往右数步即是一小门,门有时开着,进门便是先生公家的后院。院子里铺着石板,院子北面沿墙是1米余高宽的花坛,上植各类花草,此树就长在花坛左角上。树主干有大缸碗碗口粗细(大缸碗:太平人对平日所使用之大碗的俗称,碗口直径20~30厘米),树之干枝扭曲,姿态奇古,树皮成条片纵裂,树冠团团如云,颇入画,自然叫不上名。院落庭宇宽阔,空旷无人,寂静异常,四顾房廊阶地,无不清明洁净。一老太太闻声从房中出来,笑容可掬,倒使得我这“闯入者”自感窘迫,匆匆穿过房门敞开的“上间”,夺路离开。后就树一事请教于陈曼声先生,陈先生说,这是桧树,太平城里,仅此一棵。

  那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的事了,此时的先生公已经年届八十。

  先生公即是王薰。《温岭市志(1988-2007)》载,“王薰(1881-1963)字篑山,号填海。县城人。清末诸生。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新闻、教育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任浙江文史馆馆员。著有《填海诗文钞》。”

  王薰祖上王崧(?-1408),《花山志》载为“社吟九君子”之一,有关资料称他“博通经史,厌习举子业,喜游名山大川,交结朋友……著有《听竹集》”。王家迁入太平,就在他那个时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喜游善交”后作出的选择。

  王薰的父亲王穰年,字韵卿,生前从医,善书法工诗词并喜画,著有诗集《梅花百咏》;母亲林玉筠,中央园林氏,亦有诗作结集,名《椒花集》。

  王薰是清末秀才。早年曾留学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公派生),攻读的是法律。但他最终没有从事法律方面的工作,这应该和他父亲有关。王穰年平生以行医为业,在太平传染病流行时出诊救治病人而被感染,回家两小时即病逝,临终时留下遗言,嘱下一代切勿为医生和律师。王薰九岁丧父,日后潜心攻读“四书五经”,中得秀才后,尽管家中满是父辈留下的医书,却从未涉猎;留学时学的专业是法律,终也没成律师。他这辈子从事的基本上都是文字、教育方面的工作,与医学、法律毫不相干,想来是为了恪守父训。

  王薰年轻时,曾为王咏霓先生之幕僚。王咏霓乃黄岩人,清同治、光绪两代帝师翁同龢的门生,晚清政要,工诗文,善书法雕刻,为近代著名诗人、书法家、教育家。王咏霓推重王薰,常于宾客前夸奖王薰,称其“后生可畏”。

  1921年至1923年间,王薰被县知事徐庆嵩委为温岭县参事会参事。民国时期的县参事会,主要审核县议会所议之案件,然后交政府执行,是县行政的辅助机关,县知事兼任参事长,其余参事由县知事委派。其时温岭的县参事会,一共有参事六人,其中有五人是兼职的,只有王薰是孑然一身,由此可见,参事会做事的就他一个人,且他尽职,办事靠得住,受领导信任。

  1930年,张心柏出任湖北省财政厅厅长,王薰受张之邀,担任了财政厅的秘书长。但次年张心柏被迫辞职,王薰亦只得单身赴福建谋事。他先在福建蒲城县政府做事,但那个年代,是一任县长一班人马,而且县长是走马灯似的在换人,没多久蒲城县长被换,他只得再“自谋职业”。孰料觅事辗转途中,竟遭土匪绑架,被劫持至匪窝。“甄别”期间,王薰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自诉是读书人,想到福建找事做,混口饭吃。土匪中居然有自诩“识相理”之人,他见王薰一张敦厚的面孔,一双皮肤粗糙、指节肥短的手(天生的),认定王薰就是一位穷苦人家出身的读书人,非得要留他一起“共事”,且许以“文字”一职(意即仅做文案策划,不必亲自去参加打家劫舍活动),并留置王薰不放。王薰几番推辞,最终被释,土匪惜其才,竟赠之以藤箱一只,路费若干,礼送出境。此时的王薰犹如脱笼之鸟,哪里还敢再找什么差事,赶紧打包回老家。回到家中,家人正为其久无音讯而焦急万分,见他平安归来,自然是喜从天降。说起福建谋事一节,夫人吓得泪满襟、人发抖,除感谢上苍有眼、祖宗保佑外,再也不让王薰出门谋事了。

  王薰回到温岭后,在温岭县财务会担任过“副主任委员”,连任六届。期间,他还在温岭中学兼任教员,现年99岁的赵月湘先生是王薰当年的得意门生,说起王薰,赵先生记忆犹新。她说,王薰教授的是国文,因赏识她平日的作文,常教导同学要向她学习。王薰对同学极为和气,同学对老师也很随意,师生之间经常开玩笑,男同学们甚至“闹”到把王薰的衣服脱下来又重新穿上去并帮其扣好纽扣的地步;平日还自制弹弓,常挟弹携壶,赏山景,打鸟雀。一位前清秀才,年届六秩,犹如《射雕英雄传》之老顽童,确属难能可贵。

  王薰为人厚重,他曾在报馆做过新闻文字工作,先后相加竟达十年之久。他觉得最自豪的是自己“秉笔长厚厌纵横”,意即十年来,虽尽日与笔墨打交道,但从未议论过别人的隐私短长。故深得同僚尊敬。

  之后,年事已高的王薰因脑溢血中风,虽经疗养身体日渐恢复,但终不如前,就居家莳花,与友人诗词唱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全省各地麟选文史馆馆员,王薰以其资历、身份、声望等综合因素及《填海诗文钞》而中选,自此衣食无忧,晚年安逸。

  太平癸卯举人赵佩茳与王穰年、王薰父子交谊甚厚,多有诗文唱和往来。赵佩茳特别看重王薰,他的《石芙蓉馆集》有《王韵卿先生<梅花百咏>序》,其文中有“王子篑山以能文名,所为古诗骈文,出入汉魏六朝,唐以下盖不屑言,予见而异之,以为三古以降,斯文道丧,风雅流歇,何所得而能善也。迨观其尊人韵卿先生及母氏林儒人所为诗,而知王子之能文,盖淑渐于庭训,所谓家承而世袭者也。王为吾邑巨家,代以文显……先生与儒人各席其家之传,王子复从而衍之,观其先而王子之奉其传可知,观王子而先之所未传而待以传者又可知也”。

  赵佩茳谢世后,1940年秋,他编篡之《花山志》得以刊行,《花山志》蒐集了温岭花山诗派前辈的诗文佳品,王穰年、王薰父子的诗作亦被选入其中。赵佩茳之哲嗣赵立民先生请王薰为《花山志》作序,大凡作序文者,或有相当资历,或彼此都是相知朋友,否则难为此任。王薰在文中结尾写道“昔孝廉曾序吾先子诗矣,又切平生文字之感,故不获辞而序之,亦以慰孝廉泉下之灵也夫”,真可谓是文字因缘。

  赵立民先生的《楝花庐遗集》中,亦多有与王薰唱和的诗作。《楝花庐遗集》称王薰为“台州鸿儒”,鸿儒者,学识渊博之学者也。王薰则有诗作《庚子仲春八十自述叠七十韵》,对自己的一生作了总结和评论,诗云:

  “内妻非佛才非仙,白首青衫六十年;辈类不堪问泮水,平安尚有报烽烟。一庭月有浸花淡,二月风无倚树颠;大小逍遥同一适,抢楼鸟亦戾天鸢。

  兰在庭阶月在波,老夫心事已无何;陶潜柳是尘容少,庾信园还诗意多。窥隙影过飞鸟捷,隔溪坐见故人过;等闲亦有轻轻劫,本性由来不受磨。

  五代相传于此居,小人见小爱吾庐;水归大海流方远,树到长年影亦疏。证取常新明月镜,勾留大好夕阳车;当前摇进知多少,衰惫尚能大事书。

  拓开造化罢神灵,天际飞飞有卫星;壮岁喜闻酒德颂,暮年未读卫生经。两行玉笋临新宅,一树琼枝映锦屏;遗种叟逢新岁月,花香历历梦初醒。

  于世落落无重轻,遗行有在照人明;论文老宿推厉害,秉笔长厚厌纵横。可堪琐琐芹泥旧,对此煌煌计划成;耄老所须惟果腹,田歌风起乐春耕。”

  王薰家原藏书甚丰。《温岭县志》载:“光绪十五年(1889),七月,山洪暴发,县城西墙崩百四十丈,冲毁数百家民房,淹死七八十人。”大水不仅夺走了王薰祖母的生命,还冲塌了他们家临溪的藏书房,里面的藏书均遭席卷。台州一代宗师戚学标先生是王穰年的外祖父,平日交往甚密,家中多有戚赠送之亲笔题词、古版书籍;王穰年多年积集之医书,王薰自己所学之法律书籍,王家世代研读之经书范文,更有王穰年以及王薰自己平日所作的各种诗词文章,所幸这些皆整理装入柜、箱,视若珍宝,藏于正屋“上间”楼中,未遭水灾,尚有十数柜、箱之多。然在日后的“破四旧”中,丧失殆尽。故《梅花百咏》《填海诗文钞》等手抄著作仅见于记载而不见其真本。

  温岭当年呈报王薰为浙江文史馆馆员送交的就是《填海诗文钞》,想来《填海诗文钞》在浙江文史馆应该尚有留本。近闻省文史馆收藏有王薰之母林玉筠女士之《椒花集》,赵佩茳云:“林孺人……存有《椒花集》一卷,然数帙之书已足观其生平而贻其后人矣。”可惜未能窥得《填海诗文钞》与《椒花集》,以见王薰毕生之行状,领略其母子诗文精髓一二。

  最后不能不提一下那棵桧树。戚学标当年曾有诗咏曰“千年桧树荫后溪,乌衣新有辟街西”,说的就是这棵树。据考证,“前王”住宅,成于明代(1368-1644),桧树即是随住宅建成而由王氏先人迁植于此的(迁植时已是大树)。2001年,温岭太平县前街及西门一片拆迁,“前王”就在此范围中。在拆建协议尚未达成一致、桧树保护没有明确方案的情况下,桧树竟一夜之间被人锯成了三段,作案者自然逃之夭夭。桧树生存无望,王薰先生公之家人只好将其残留的根部一段掘起,珍藏以留作纪念。一棵有着500年历史(甚至更长时间)的古木,竟如此轻易地丧生,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我辈生小,未曾聆听过先生公只言片语的教诲,甚憾,惟幸远瞻过先生公。然孩提时的场景终不能忘,倘若先生公有喜绘画的后人,应该为这位先祖作遗像一幅,其构图当是:先生公坐在躺椅上,一手执书卷,一手抚茶壶,前面是一溪流水,身后是那棵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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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到长年影亦疏
2020-12-26 温岭日报2020-12-2600013;3380986;温岭日报2020-12-2600012 2 2020年12月2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