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一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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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岭市第五中学 赵佩蓉
一年四季,我于秋是有点偏爱的。江南的秋天,未见残忍,毕竟暑热尽褪,风霜未侵,万物沉潜,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晴朗的秋晨,往野外走。乳色的薄雾,穿过林立的高楼,停留在树林里。树梢之间笼着淡淡的烟霞气。晨光与秋阳刹那相遇,世间便廓然明净。日光清浅,云絮在天际间缓缓流动。天空微蓝,端出极为雍容清雅的姿色。蓝天里广袤的澄净,耐得住空旷的寂静,也经得起长久的凝视。仅仅依靠肉眼,就能清晰地观阅到光影,一大片一大片,从树梢上,像羽毛一样滑下来。庆幸大自然的清朴面貌还没有被钢筋水泥、粉尘噪音完全遮蔽。清风,扬起素衣薄衫的一角。走在路上,与熟悉的人点头微笑,与陌生的人擦肩而过,脚步也随着轻盈起来。
荷,最先收到了秋天的请柬。荷叶,大多已枯,亭亭清奇的面容自然消遁。叶肉已经萎缩,只剩下叶脉丝丝相连。几支莲蓬,色灰褐,力不举,或垂或倚,向着一池静水深耕往事。倒影清晰,暗处深绿一泓黛黑。绿叶擎天的日子远去了,花开如锦的日子远去了,曾经的无穷碧,曾经的别样红,都沉入了杳杳清梦。枯黄与残绿营造的静穆,入得了诗,更入得了画。八大山人,齐白石,吴冠中,都曾挥毫,将“花开花闭,秋风乍起”敛在笔墨纸帛上。虚虚实实的线条,宣告了枯瘦的傲骨,传达出清冷的意韵,既让我们联想起昔日“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的闹热和辉煌,也启迪我们对于另一种美的审视——风流皆已成过往,荣即是荣,枯就是枯,生命终究要从繁荣走向衰落,从喧嚷回归宁静。
往五龙山走。山脚下有一片园地。玉米棒已经掰完,玉米杆的水分被蒸发,杵在地里,是嶙峋的老农模样,头颅和腰杆都不能理直气壮地挺直了。大朵大朵开花,成串成串结荚之后,四季豆呈现出凋落的单薄,好像洗褪的旧衣,藏不住的朴拙,等待着换季前的收纳。蒜瓣窝在小小的泥坑中,吸收了广阔土地中的微生物和水分,蒜苗抽出了两片叶子,半倚在秋风怀里,任由撩拨。叶片被挑染成羞涩的青绿色。这些都是秋天里的生动情节。凋零也好,成长也罢,都是不紧不慢的。所有的沉寂都是一种积蓄,依存自然节律才是最踏实的喜恋。
下山路上,拐进梵音禅寺。黛瓦之上,可以远望夫人峰的秀影。寺门半掩,凉风在院子里散步。两居士在阶下轻语,人声被墙角稀落的虫鸣遮住。在寺里吃斋饭,一饭一蔬。吃的菜是“黄芽菜”,就是李渔所谓的“菜中第一品,食之可忘肉味”的山东大白菜。佳品不必繁复之技,烧制方法极简单,沸水中投菜一焯,捞起,盐粒酱油白糖略拌一下,鲜嫩可口,清味悠长。白菜是菜中常食,有别名叫菘。《南齐书》里载:周颙隐于钟山脚下,终日食蔬。文惠太子问颙:“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秋天白菜,恰是当季佳蔬。口舌之欲,在获得物质的满足之外,也是精神上的隐性折射。年纪渐长,对饕餮盛宴似乎失了热情。日子越简单越自在,吃食也日趋清淡。
夜色涨来。群山的影子遮住了大半个院子,看上去,好像一团浓云停在寺院里。月斜东山,泄下清辉,染了我一身水白。庭中喝茶,隐隐闻得桂子裂香。正是桂月将尽,季节的温煦气息适时显现。丹桂开得正盛,繁密的橘红色花瓣。师父折来桂枝,清水插瓶。桂香有着岁月静好的安稳和温暖,细碎、纯粹、持久的甜香,浮漾在沁凉的空气里。“人闲桂花落”,须得这样脱离了琐事侵略的闲静,才可以细致体味。方桌上搁一壶茶,什么寒暄也没有,只静静地喝茶,闻香。不知道自己何时被赋予如此敏锐的感官,任何微弱的声息都可以清楚地听闻。宏大的静谧中,长长地吸气,缓缓地呼气,心里的躁与浮,慢慢地平息了。安静本身就是力量。岁月的跌宕已然隐遁,一颗疲惫的心终于鲜活起来。平日里的劳碌奔忙,包括愤懑、不甘,诸多小兽忽而被深情抚慰。夜凉如水,所有曲折明暗都得到最冷静的整理,方知驯服和隐忍是和世界相处的最好通道,诸般纠结可放弃可妥协。随遇而安,才是急景流年里融合自我的箴言。
凉风不时吹来,杯中的茶,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不知不觉,半边月如玉璧一样悬在了中天。
